《寒鼎》刘拂意

4、烫手山芋

　　“玉露宝剑重出江湖！”

　　平地一声惊雷，江湖炸开了锅。

　　****

　　韩汉鼎身背一把在他眼里平平无奇的长剑，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茶寮坐下歇脚，周围都是平平无奇的江湖草莽，而老板娘端来一壶平平无奇的清茶。

　　他轻轻吹开面上的一层茶沫，忽然眉头一皱。再抬眼时，只见四面八方的桌子上纷纷投射来一道道严肃的目光，不禁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落杯之时，几点茶水溢出杯口洒落到桌面上，霎时烧黑了木头——有毒。

　　这样的事情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阴谋既已被识破，周遭瞬时响起各种武器蠢蠢欲动的摩擦声，又将是一场混战。

　　残阳，古道，铿锵铁刃。

　　韩汉鼎摇摇头，往茶壶里放入一颗从师门带出来的化毒丹，晃了几下摇匀，便兀自喝茶解起渴来。小茶寮里刀光剑影，十几个江湖人已陷入内斗的混战，而他在刀剑声中独看斜阳万里，思量天黑之前能否来得及赶到金陵城里去投宿。

　　“啊——”

　　最后一声惨叫响起，转眼间茶寮只剩韩汉鼎一个活人。他起身走到热水锅前，拿起水瓢往自己的牛皮水袋里灌满半凉的开水，再取出两枚铜钱放到灶台，便骑上驴继续赶路了。

　　城门关闭的前一刻，他踏进金陵。

　　沿街走来，饭馆、客栈都关闭了不少，路上冷冷清清，只有驴蹄打在道上的声音。他走了许久，忽然听得东侧有一些喧闹声，是在一条巷子里。那巷子细长细长，灯笼挂得却比别处更多，亮堂得很。他便拐了进去，看见一座形肖客栈的楼屋，不同的是楼下大门处站满了浓妆艳抹的女人，吆喝得正来劲。

　　他左右看看，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便牵着驴走了过去，立时便来了一个绿裙大姐扑到他身上。他忙将女人推开，单刀直入：

　　“有饭吗？”

　　“有有有，川湘鲁粤任你挑……”

　　“有房吗？”

　　“当然有，保管公子你住都住不完……”

　　“如此便好。”

　　于是沈寒山躺倒在温柔乡里蓦然睁眼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粗衣麻巾的青年侠客被一群吵闹的妓子簇拥着按到凳子上，惊慌失措地拨开一只又一只伸到自己身上来的纤纤玉手，仿佛他才是被冒犯的那个。杂役端上来花酒和点心、瓜子，他皱紧眉头，认真地发出疑问：“我要的是能吃饱的饭菜，这些不是……”话没说完，嘴里便被嬉笑的妓子们堵上糕点，糊得满脸。那些妓子没见过这般正经的男人，玩心大起，纷纷调戏于他。那男人红透了脸，又不好与女人动手，便只剩被欺压的份。

　　呆子，着实是个呆子——沈寒山暗自好笑，张嘴吃下一颗妓|女娴熟喂来的青枣。

　　“噗嗤……”名唤芳柳的妓子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是楼下的韩汉鼎又被一位厉害的姐妹戏耍了，她还从未见过哪个男人如此窘迫的样子。沈寒山回头看她，笑问：“有趣吧？”

　　芳柳埋头一笑，回道：“有趣极了。”沈寒山凑到她面前，低声道：“更有趣的在后面，只是今晚你们这里可要遭殃了。”

　　“啊？”

　　芳柳疑惑不已，而沈寒山虽然笑得散漫，那眼神却不容置疑。果真片刻过后，楼下突然响起一阵桌椅掀翻的声音。她连忙扑到栏杆边朝下面看，方才还热闹的大堂已狼藉一片，惟在中间留了处偌大的空荡，四五个凶神恶煞的江湖汉子正拎着武器站在那里，直勾勾盯着一旁那个她刚刚取笑过的青年侠客。

　　韩汉鼎独自坐在桌前一言不发，烦人的妓子们见是寻仇的架势，纷纷躲到了旁边去。

　　不同于之前碰到过的那些游散的江湖草莽，此时韩汉鼎面前的是晋州有名的鄞城五杰，五人齐心协力，不会自乱阵脚，更不会内斗。这一战必是正面相抗，他无论如何也避不掉。

　　五杰之首甩来一麻袋沉甸甸的东西，正砸在韩汉鼎面前的桌子上，在场众人皆听到了那一道沉钝的重响。

　　“这些，买你的玉露宝剑。”

　　韩汉鼎略微抬眼，看见从麻袋口散落出来的几锭光亮的银元宝，轻轻一笑。

　　沈寒山也同时一笑。

　　这窑子里有七八十人之多，却只有他懂得韩汉鼎笑容的真意——那柄玉露剑，是那呆子花了千金买来的。此刻这些人拿出来的银两虽也算多，可若知晓韩汉鼎得到玉露剑的花费，怕是会羞得钻进地里面去。

　　“哼，人心不足蛇吞象。既然和平的买卖做不成，那就只有动刀枪了，看谁才是配得上宝剑的真英雄！”

　　不知原委的鄞城五杰只道是韩汉鼎贪得无厌，不愿卖出玉露剑，当下便劈断韩汉鼎面前的桌子，逼他动手一战。韩汉鼎漠然站起，目光扫过眼前五人，心下已知高低，懒得多费功夫，便不理睬他们，踩着地上的桌子碎木径直出门去。

　　鄞城五杰哪会让他轻易走掉，一人轻功上前堵住大门，其余四人立时从他身后袭击过来！韩汉鼎脚尖点地翻过身，恰好立在方才拦腰砍过来的大刀上面。一根铁链随即向他双脚扫来，却被他伸手反抓，竟夺过了那五杰之一的武器，一个回旋又鞭打到了另一个五杰的胸膛，霎时那人身上便开了一道深长的血口子。

　　沈寒山作壁上观，好不自在。不经意一瞟，便看见自己右侧的那个中年江湖人已经隐隐按耐不住，从袖子里猛然发出一柄暗器向混战中的韩汉鼎打去！沈寒山眼疾手快，立马掷出酒杯拦下那道暗器，同时踢翻桌子，向下大骂道：“有完没完，要打滚出去打，闹得小爷心烦。”

　　楼下混乱一团，根本无人应他，只是他踢翻桌子时掉下去的果盘砸到了一个男客头上，而那人骂骂咧咧的话语也尽皆被淹没在响亮的打斗声中。

　　对战正酣，窑子大门忽然被人闯入，只见是一个锦衣粉面的公子哥，像是来寻人，看见大堂中的情况后显然吓了一跳，不敢贸然上前，又不好退出门去，焦急地四处喊：“姑父？姑父？姑妈带人来寻你了，你在这里吗？快回府里去！”

　　二楼，沈寒山右侧坐着的那个中年人闻声站起，片刻却又坐下，仔细盘算着大堂中的情况。沈寒山微不可见地一笑，摇摇头，继续观望。

　　这边，萧天飞没见姑父秦坚的影子，正欲离去。却猛然瞧见那打作一团的几人之中，有一张他熟悉至极的面孔！耳边不断传来带有“玉露剑”三字的议论，他恍然大悟，没有过多犹豫，便挺身到大堂中间，阻拦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萧天飞如此不值一提，鄞城五杰根本不管他，倒是韩汉鼎见他冒冒失失闯进来，不想伤及无辜，赢得片刻空隙后便提起他避到一旁。萧天飞紧抓住他的衣服，激动地叫道：“恩公！恩公啊！”

　　韩汉鼎这才认真看他，发现正是那日在城门口卖烂梨的年轻人。

　　“原来是你。”

　　萧天飞道：“那得了玉露宝剑的人竟是恩公！现如今江湖上人人都盯着玉露剑，恩公这些时日想必遭了不少波折。你且离开，这些人留着我来对付！”说罢，便将韩汉鼎推到身后，独自迎向鄞城五杰。

　　秦坚素来知晓自己这个侄子没什么功夫，从前在家里都是锦衣玉食惯了，哪里斗得过鄞城五杰，可他仍旧如此大义，愿以一己之躯护恩人离开，当下倒是对他起了几丝敬佩之意。鄞城五杰只道萧天飞不自量力，轻蔑叫道：“那就成全了你这知恩图报的好小子！”

　　萧天飞见那五人举刀劈来，当即把韩汉鼎推出门外，用身体紧紧抱住关闭的大门。几道刀光在门板上一闪，他不禁缩紧全身，再无暇去想其他。可那宽刀却并未劈断他的脑袋，而是被另一把长剑直直挑开——原是秦坚跳楼而下，护住了自己的侄子，正与鄞城五杰缠斗。

　　韩汉鼎在窑子外用力敲门，萧天飞见姑父出现，心头的大石落了地，才放心开门让他进来。先前韩汉鼎与鄞城五杰打斗，因着下山前师父的嘱托，总是处处收力以免将人打死，反倒被鄞城五杰钻了空子，缠得他无可奈何。可秦坚却不会手下留情，每一招都下了死手，没过多久，鄞城五杰便全部重伤，血溅一地，从此是废了。

　　萧天飞迎上前去，惊魂未定：“姑父，还好您在！”秦坚收剑，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眼神却是看向他身后面无表情的韩汉鼎：“飞儿，也不跟姑父介绍介绍，这是你的哪位朋友？”

　　萧天飞忙拉过韩汉鼎，开怀地笑道：“姑父，这就是我之前向您和姑妈说过的恩公！若不是他在城外花费许多银子买了我摘的一篮子烂梨，侄儿根本没钱走到秦府投靠你们。”

　　秦坚点点头，向韩汉鼎拱手一礼致谢。萧天飞却想起玉露剑的事情，忧心道：“姑父，恩公他身怀玉露宝剑，必成为江湖上那些渣滓的暗害目标，我实在不放心他独自行在江湖。我们秦氏武馆在这风州西南一带颇有势力，您在武林当中也是有名号的人物，能不能……”

　　“飞儿，你无需多言。且不说这位少侠是你的恩人，江湖上这股子强取豪夺宝物的风气也该整治整治了。”秦坚看向韩汉鼎，诚恳道：“少侠既然是飞儿的朋友，那便是我们秦府的朋友，若不嫌弃，今夜便留宿在我秦府里吧，明日我们再从长计议！江湖险恶，少侠只身在外，多有不便，不过到了我们家却不必拘礼，尽可放心住下，与飞儿好好叙旧。”

　　萧天飞感动不已：“多谢姑父！”韩汉鼎见他叔侄二人皆是热情，今晚也的确找不到住宿之地了，而明里暗里不知还有多少人在盯着他，在秦府好歹能睡一场好觉，便道了一声“多谢”，随二人从窑子后门走了。

　　“呆子，真是呆子。”

　　沈寒山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不住摇头。不过是一柄失踪多年的宝剑而已，这呆子也是机缘巧合被人讹了一把才得到，竟为他招去了那么多祸端。偏生这呆子又耿直愚笨，没个心眼儿，不是明摆着“我有宝贝，你快来抢”吗？

　　他不禁惋惜苦笑，这一夜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