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伊人》久为忘夏君

5、第 5 章

　　“我们去哪儿呢？”纵有百般的毅力，秋终只是个温室长大的公主。在山路上行走这么远，已觉乏力，气喘不已。夏生却浑然不觉，兴致高昂，离开慕容山庄似乎让她很为高兴。
　　“我们先去找我的师父吧，吕杜柯。”夏生侧头思索了一下，兴奋地回答。这时才可见她作为十七岁女子该有的神色，与往日的阴冷天差地别。
　　作出乾坤的吕杜柯。听到这名字，秋顿时觉得浑身又有了力气。看来对刀剑的喜爱，远超出自己的想象呢。但忽然又想起些什么，秋担心地开口：“夏生，你白天不睡觉，可以么？”
　　夏生回了一下头，神情又回复那种不以为然的淡漠：“夜间不活动，我不需要日间昏睡。我也厌倦了那种颠倒的生活了。但似乎，慕容家只需要我这种存在呢。”继而苦笑一下，算是自嘲。
　　秋一下怅然，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询问又不敢探究太深。一时无语，只跟在夏生身后行走。
　　好象又能听到风信子歌唱的声音，那似乎是来自慕容山庄的呼喊：回来吧，比起未知的未来，总是舒适的现在好啊。秋抬头看向那一抹桔色流云，心中仿佛有些失落。
　　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抑或错。但既然迈出了步，又有谁能回头？

　　“师父说过，最好的双剑，叫做太极。”愈加接近吕杜柯的居所，夏生愈加开朗，让人无法将她和夜间飞舞的慕容榛联想起来，“以龙骨为剑身，古玉为柄，凤翎为绶，睚眦吞口，刃如蝉翼。绘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像，集太极两仪，似入无人之境。如果我找到，一定要给三哥用。”
　　“你似乎很喜欢你三哥呢。”秋被夏生的快乐感染，不自觉地微笑。
　　“对，跟他一起很轻松。”夏生的步子突然沉下来，一步一重，压得落叶发出婆娑的声音。“因为他没有心。”
　　秋一怔，想起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是这样么？能令夏生安心的人，居然是个没有心的人？
　　“看，是别忘川！师父家就在河上游！”夏生忽地雀跃起来，向前奔去。秋从沉中回过神来，抬头，才看见一条河川兀然出现面前。碧波流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零落的阴影，映得河面一阵银铂色的鳞光。
　　“对了，我记得师父经常这么做呢。”夏生一张双臂，“这坡是长云坡，这水是别忘川，这人，便是举世无双之子了！”说完，咯咯笑一阵，像是回忆起愉悦往事。
　　“夏生，为什么你要叫这个慕容家不愿提及的名字？”秋目光迷离地盯着她背影，山风拂面，萧瑟清凉。
　　夏生回首，直视秋的双瞳。捕捉到认真的坚定后，轻启朱唇正欲回答，却忽地杏目一瞪，掳起秋，飞身几个轻跃，跳将到一棵最高的香榧树上，将秋放置安稳，复才转身。
　　惊魂未定的秋顺着夏生目光向下看去，才发现几匹人马已抵达她们刚所在的地方。马上所骑的人为慕容掌家三子一女以及慕容当家慕容极，还有——皇兄。
　　“榛！”慕容极率先开口，怒容不消，“你调皮得过分了！”正欲吩咐子女上树将她们擒下来，却被皇上阻止了。
　　“秋。”皇宫策马，缓缓走至香榧树下，抬头。鹰目内尽是柔和，没有一丝责怪。“跟朕回去。”
　　“不。”秋端坐在树枝上，山风从脚底滑过。轻轻柔柔一个不，擦破了林间静谧。皇上脸色一下变了，贵为天子，头一次被人反驳，而且居然是被自己妹妹，顿下觉得面子尽失。还是压抑着怒气，低吼一声：“够了，别胡闹！”
　　“我不想嫁人。请让我当司剑女御。”秋是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径自一说为快。
　　“住嘴！”皇上终于失态，策马在树下来回踱步，“你懂什么！？司剑女御不是那么轻易可以做得到的！你有心理准备能一辈子守身如玉么？能一辈子只为刀剑而活么！？秋儿，你是公主啊！生得如此优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你什么都不明白！”秋也顾不得什么公主仪态尊卑礼节，扶着树干歇斯底里，“我从小就听你的安排，你不让我碰剑不让我看剑，甚至连武场都不让我去！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总是如此专制，你有想过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吗！？”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在他们眼里一直温文儒雅的两兄妹，第一次有如此冲动的表现，抛开一切传统一切习俗，抛开皇家这个光环萦绕的头衔，他们也只是普通的兄妹而已。
　　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异样。“夏生！”慕容思卿一声大喝，众人才将目光集中到夏生身上。夏生双手紧抱着头，面容狰狞，牙关紧咬，唇色已变得惨白。在那么高的树上，在那么高的树上，她就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众人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夏……夏生？”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扶住夏生肩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夏生，已经六神无主。
　　“够了！！”夏生一把甩开秋的手，抵住树干大喊，声嘶力竭：“够了！！你们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你！”一抬手指向秋，“明明想跟哥哥好好说话，明明最尊敬最喜欢自己的哥哥，明明羡慕我和三哥的感情，明明希望自己和哥哥只是一对没有皇家头衔的普通兄妹！为什么你不说！？”
　　又一转手指向树下的皇上：“还有你！！明明知道妹妹有多热爱刀剑，明明只是担心她将来会过得不好，明明是希望她能平淡幸福，为什么你要摆出皇上的威严来斥责？为什么不只说一句简简单单的‘我很担心你’！？你们都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真心，那你们都要心来干什么！？不如带着面具终了一生吧！！”
　　所有人都被夏生近乎癫狂的呐喊震住了。那似乎扯裂了心肺的声音，在每个人心上都磨出一道一小的锈痕。乌鸦在空中以凌厉的姿势飞过，嘲讽的鸣声划破苍穹。
　　皇上低下头沉思了许久，复又抬起头来，眼眸里流溢着水雾般淡淡的哀伤：“是的，秋儿。我希望你过得好。这句话在我心里二十几年，我一直没有说出口。”秋对着皇兄的眼睛，没有言语，神色却已柔和下来，任着风一丝丝吹起她的发丝，和她所有的词汇，四散天涯。其实，已不需要再说什么。
　　“榛，夏生。”慕容极也策马走到皇上旁，抬起头，入目尽是父亲的温柔，“要说出自己的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知道。”
　　“不！我什么都不要知道！”夏生跪坐枝上，抱头哭出声来，“我也不要当什么惩戒者，我不想再承受你们强制进入我脑海里的那些感情！我是慕容榛，慕容榛，最喜欢跟哥哥撒娇的慕容家小女儿！我不是九溟夏生，我不是！你们为什么要抹杀我的存在，为什么不让我和大家一起住进慕容山庄！？每天晚上我听着风信子的声音，那得不到回响的孤独，你们谁又会知道！？既然生下我，为什么又要遗弃我，既然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心，那为什么还要有读心者的存在！？”
　　九溟夏生！？惩戒者！？秋一个激灵，所有的碎片仿佛都找到了可以串在一起的绳子。天为七重，狱为九重，九重狱者，谓之溟。凡众叛亲离者，皆受之。惩戒者，仿如能读心一般明了众人内心真正想法，作为人间界纠纷调停者，于世人眼中成为两面像，对待心怀善意者慈祥如佛祖，对待罪大恶极者残忍如修罗。明镜之前，无所遁形。每次出现总一袭黑衣，眉目不清，只在夜间出现，名号“九溟夏生”。
　　“就是因为不能说出自己的心，才需要读心者的存在啊！”慕容极不动声色地开口，却尽见苍茫味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读心者，所以我们才对外界隐瞒你的存在。让你感到孤独，我很抱歉，我也算是不能说出自己真心的人之一吧。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不必继续担任惩戒者的。你是慕容榛，慕容家最受宠爱的小女儿。”慕容极伸出双手，向着夏生微笑，“回来吧，榛。”
　　夏生仿佛有些怔愣。十几年来第一次听见父亲的如斯话语，竟一时作不出反应来。
　　“没有人会给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取名字的。榛，这就是父母最初给你的爱。”秋看出夏生的犹豫，在她耳边轻语，拍了拍她的背。夏生回头看了一眼，盈满泪水，跳下树去，扑进父亲怀抱。
　　思卿将秋抱回地面，普一站稳，便对上了皇兄双目。秋一时语噎，只揉搓衣角，不知如何是好。皇上却一笑，那是秋从未见过的舒畅和温柔。他说：“就如你所愿吧。”

　　秋终又住回皇宫，终日丝竹和响，倒也不觉得寂寞。只是偶尔会想起慕容山庄，那凌厉无声的山风，和遍山的曼佗罗花香。
　　明日就是大喜的日子。秋终还是选择了嫁人。对于是否能保有司剑的诚挚，她感到不安。如果会感到犹豫，那就是不适合吧。平淡幸福的简单比较适合她，也比较让皇兄放心。皇兄曾忧心忡忡地问过她，秋儿，这样好吗？她只还了一个笑容，和煦非常。
　　“秋水公主，慕容家三子和司心守大人来访。”丫鬟报过之后，两人随后跨进厅房。慕容思卿仍是一样不以为然的表情，他只会在看着幺妹时才会露出笑意吧。站在思卿旁边的是皇上新册封的司心守，媚眼杏腮，盈盈一笑，长发上简单别了一枝榛钗，身着芽色朝服，上面细细描了一朵墨莲——这夏生的花。她弯起柳眉，水目盈笑，欠了欠身：“慕容榛参见秋水公主。”竟如初见那日。
　　秋于是也笑来，云淡风清。

　　夏生九溟，秋水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