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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诸神与人的诗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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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巴达的王公贵族,城邦里最好的青壮,已经坐满了厅堂。他们快活而大声地讨论着这次胜利,回味着种种紧张动人的细节。年轻娇美的女仆们轮流穿梭着,从绚美的金罐里倒出净水,供英雄们就着银盆洗手。国王又吩咐着调兑出一缸缸上好的醇酒,供客人们祭神和享用。一篮篮的面包,成堆炙烤过后喷香佳美的牛羊肉,也源源不断地放上滑溜晶亮的餐桌。
“父亲,那个歌手是什么来历?”波吕多刻斯坐在父亲的下首,趁着没什么人和国王搭话时,低声发问。
那个吟游诗人在宴食者中间,却又与他们隔开,是靠着支撑宫居的高耸立柱旁,另外单置了摆满面包、烤肉和醇酒的食桌,与缀嵌银钉的座椅。立柱上挂着坚固的钉栓,用于把琴挂在上面。那是诗人的专享位置,正适合在大家吃喝完毕后聆听歌声。此时,新来的吟游诗人正占据着那里。而卡斯托尔腻在他身边,时不时拉着对方的衣袖,仰着脸说着什么,满脸仰慕和开心。
“我们攻下那个城邦之后在王宫里抓到的。”廷达瑞俄斯不以为意地说,“他是客人和自由人,我们也正需要他来吟唱功绩和荣誉。于是我问他愿不愿意来斯巴达,这是一座声名远扬、受神眷顾的多金城邦,且非常好客,他就来了。”
“不,父亲,我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世。”波吕多刻斯微皱着眉。“他看起来像有神的血统。”
“那又如何?即使他是神亲临,我们所做的也无可挑剔,正合宙斯大神所制定的待客之道。得知他的谱系对我们又有什么作用呢?他又不能打仗,也不能为我们带来盟友。”
看到波吕多刻斯仍然有些无法释怀,廷达瑞俄斯叹口气。
“卡斯托尔正找到了一个合意的新玩具。你就随他去吧。”
这时,众人已经吃喝得差不多了。诗人伸手取下琴开始歌唱。
他的歌声像他本人一样美,是早春时分,山顶冰雪融化成潺潺溪流,极清澈而冰凉刺骨,带着细小冰晶与冥王圣草(薄荷)的气息。
卡斯托尔的眼中盛满了光。诗人所叙说的一切实在太神奇而美妙了。大地尽头的金苹果园,由百首之龙看守,那是大地之母的祝福,对父神宙斯与天后赫拉的庄严婚姻。苍贫大海中诱惑水手的塞壬。每一日,太阳神赫利俄斯都从深海中升起,驾驶着他的金马车破浪而出,开始跨越天极的行程。还有那些半神英雄的故事,强烈的爱憎,极大的祝福与痛苦,以将消亡的身躯做下的不朽传奇,使得转瞬的生命散发出如此明亮的光辉。
当然这并非是第一个来到斯巴达的吟游诗人。有些传说,卡斯托尔也早已听过,只不过那些对卡斯托尔而言,也只是些无聊的背景。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尽是些所谓慷慨激昂的调子。
卡斯托尔的以往是灰暗的,像亡者所徘徊的灰烬之地,充满着无意义的消磨。此时,世界向他打开了一扇奇妙的门,从里面射出梦幻的华彩。
他仰头望着诗人,银发纷批,如同倾泻的星辰之河,极其璀璨。美的、鲜明夺目的、传说化成的、不朽的,历史里永恒的存在。
油脂炙烤的气息太浓,酒气太熏人,与灶火散发出的热气缠绕着,使得屋子里沉闷逼人。波吕多刻斯便走出了喧哗热闹的厅堂。
宫居不远处是丰盛的果林,芬芳的凉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和身体。
他不喜欢那个吟游诗人,那个人身上有某种危险而黑暗的东西,令他警觉。也许他其实是那座城邦的王室成员之一,剩下的唯一男丁,伺机等待着复仇。
不,比那更危险。那样的身份,对斯巴达实在算不上什么威胁。
波吕多刻斯倚靠着廊柱,想起来一个细节。歌手走进了厅堂。他走过国王的王座,王后的座椅,然后是旁边神圣的灶火。当他经过灶火时,火焰一下微微变了颜色,好像被黑暗所笼罩。其他人毫无察觉,只有自己看到了。作为神之子,从父系的血统里继承了太多超乎凡人的东西。
那堆不可熄灭的、纯净的灶火,已经被刻瑞斯所污染。某种不动声色的阴影正在铺开,好像降临的黑夜。他本能地为之颤栗,知道有些事、一些不好的事必然将要发生,无论是什么,在何时。
而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吸引了卡斯托尔。
从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起,卡斯托尔就被迷住了。闪亮的,美丽的人儿。他从未见过卡斯托尔那样快乐,像跟随在母鸡后的小鸡一样紧紧跟随着一个人,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使出浑身解数撒娇。他那么努力想要接近的东西,被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他觉得很烦躁,既不想进厅堂,又觉得站在外面赌气的自己很傻。于是他往其他地方走,路上看到仆人们把具尸体往外抬。那是一个年老的陌生女人,一只垂荡下来的手还紧紧捏着根染血的金别针。面孔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他想起来跟卡斯托尔站在城墙上时曾经看到过她,他又看到了抬着尸体的一个女仆,美丽的、冷漠的少女,与老妇有些相像,当时与她走在一起。
他突然想,也许她知道些什么,如果她确实曾经是公主,如果那个诗人在那座已经被摧毁的城堡停留。
于是他喊住了他们。
“你对那个诗人知道多少?”
少女望着他,漂亮憔悴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危险而嘲讽的笑容。
“你感到害怕了?当然。”
“这是你的母亲?”
“她是一位王后。”少女答非所问地说。一旁她的姐姐则神色木然。
他看了一眼那具尸体。
“我会好好安葬她,以应有的礼仪。”波吕多刻斯说,“你则要告诉我关于那个诗人的一切。”
“你会知道的。”亡国的小公主说。“因为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害怕着什么。照我说的去做,你就会明白。”
他按着小公主的要求,带她来到了战利品的存放间。她轻盈而快捷地行走着,略带凶狠地打开箱子,到处翻找着。她先抽出一领典雅的衣裳,织工精细。她毫不在意地在波吕多刻斯面前脱去粗工衣服,换上那条长裙,接着翻出一条缀满金流苏的瑰丽腰带系上,然后又熟练地找到一对垂落桑葚形状的宝石耳环戴好,白昼般崭新闪亮的头巾批在光洁的头发上,用一个金质发冠束住,上面铸着无数精巧如活物的花和鸟。
波吕多刻斯看着她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好像看见一个枯萎的灵魂正在复活。她如此夺目,长发飘洒,束腰秀美,是一位真正的高傲公主。
接着小公主向他走来。
“我们走吧。”
他转过身,然后轻轻松松地捏住了砍向他的青铜剑脊,剑锋闪烁着寒光。
“这就是你的诚意?”他问道。
“我知道你是谁,波吕多刻斯,宙斯之子。”小公主说。“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需要你陪我演一场戏而已。”
“你难道觉得我很傻?”
“而我并不比你傻。我比你年长,而且作为赫拉神庙的祭司,我比你更清楚神的脾气和作风。”
小公主的声音很冷漠,冷漠而刻板。
“你当然不会死,至少是此时死在这里。神们照顾你,要你去夺取胜利,给予你辉煌的荣誉。你将成为英雄,有神的恩宠,被他们的眼睛看着。在那之前,他们会为你拨去偶然而至的灾难,免得脱离预定的命运。你有大事要做,波吕多刻斯。所以你不会此时死在这里。而我可以告诉你你所渴求的。”
“那是什么?”
“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也许并不如你想象的重要,我也不如你想象的那样想知道。”
“那随便你,反正我无所谓。”
就在此时,一个念头闪过波吕多刻斯的脑海。
也许你可以愚蠢一把,赌一下。
小公主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推着他走了出去。
斯巴达王宫顿时炸了锅。
赶来的勒达王后发出一声尖叫,被国王,她的丈夫扶住。无数弓箭和青铜剑指向挟持着人质的少女,剑戟森然的军队,无处可逃离。
国王却显得很冷静。
“你想要什么?”他发问。“如果你想要复仇,你肯定已经杀了他了。你既然挟持他,肯定有什么想要的。”
“我们可以放你走,还有任何你想要带走的人。”勒达回过神,听到丈夫的话也镇定了下来,只是眼睛紧紧看着那柄在她儿子颈项上的剑。“你会自由。以宙斯大神的名义起誓,我们会把你当成尊贵的客人,送你大堆的礼物离开。”
小公主冷笑。
“你们毁了我的城邦,杀了我的家人,夺走了我的一切。你们竟以为施舍我一些被你们吞咽后剩余的残渣能补偿我?”
“那我们会为你寻找一个声名远扬的丈夫。”勒达说,“我会把你当成我女儿一样对待。你将嫁得极为显赫,生下出众的儿子。这样你会有永远的倚靠。”
小公主的表情慢慢变得悲凉。
“说实在的,也许我并不那么憎恨你们。”她说,“这个时代本身就是如此残酷。只有神才配享完全的幸福。”
她环顾着四周,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绝望的笑容。
“你们也一样。亲爱的敌人们。那场血腥的战争会来,大地之上将无人可避免。我所受的痛苦,你们也必尝受。终有一日,你们要诅咒你们所追求的荣誉,乱发撕裂衣衫蒙面痛哭,为流淌的所有丈夫、父亲和儿子的血。到那一日,你们必将悲叹于自己的野心招来的毁灭,怨恨神给你们设计的如斯命运。到那一日,你们终会明白,所有光辉的半神也不过被神遗忘的尘埃。”
所有的声音忽然都静止了。她是祭司,而那是神谕。火焰停滞着,阴影却显得如此深暗,绵延至无尽处。某种可怕的东西,正从她的嘴里说出。
最后,还是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打破了沉寂。
“那么,既然如此,亡国的公主,你想要的是什么?”
“她在找我。”一个轻柔的声音插了进来,代替小公主做了回答。
“波吕多刻斯!”另一个声音尖锐地大叫,诗人拦住了想往前冲的男孩。
波吕多刻斯突然觉得有这一刻就值了。他赌赢了。
小公主的手垂落下来,波吕多刻斯立刻跑开,张开双手抱住了卡斯托尔。
“我没事,真的。”他安慰弟弟说,亲吻着对方的脸颊和头发,心中充满喜悦。
诗人慢慢走过去。小公主一直强撑着的脸上终于显出脆弱的表情,双眼浮现星点泪光。那是所有的悲伤。
她握着的青铜剑垂落在地,她向着诗人走去,剑在地上划出浅浅的刻痕。
“你唱的每一句诗我都记得。你说的每个故事都在我心中回荡。”她梦呓似地说,声音梗在喉咙里。“我喜欢那些。可是我竟一直不明白。”
诗人站在她面前,伸出手为她整理披落在肩上的乱发。那双修长冰冷的手,比她的脸颊更无血色。
“这是一个残酷的时代。神也是残酷的,故而他们为凡人所制定的命运同样如此。我无处可以逃离。你跟我说过那些,说过另一些知识,而我当时不能明白。”
她踮起脚尖,脚上的金条鞋闪动着华丽的光芒。她的双手捧起诗人的脸颊,直视着那双银色的、虚无的眼睛。
“只有一个方法,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摆脱所有的命运,远离所有的众神(theoi),是吗?我的回答是,我愿意。我亲爱的灵(daimon)。正像以往时代,那些人选择的那样。我将穿过世界尽头的梦原,我将化为永恒的阴影。应许我吧。”
她轻轻亲吻诗人的双唇,挥动青铜剑猛然刺向了自己,动作毫不犹豫。
血液飞溅,染红了她的新衣裳和华贵的装饰。
诗人揽住她再无力站立的身躯,手上沾满她的鲜血。
“我很疼。”小公主说。
诗人轻声安慰她。
“睡吧,年轻的姑娘,那些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