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璧归赵》十八反

24、不怨秋风

　　倪柏阳眼瞧着那绚丽迷人的光泽渐渐变淡消失，最后如同盛放的烟花一样消失无踪，心中翻起惊涛骇浪，却愣是没上前打断，因为哪怕并不知道原委，但他潜意识里却觉得自己不该贸然开口，好像那光芒也有意识，像是个该被小心照料的小孩似的。

　　直到那光芒彻底消失，他才伸手指向赵嵘玖，指尖还在微微发抖，“这，这，这……”

　　他“这”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个结果来，倒是周曜理了理袖口，迅速平复了心情，自认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遂清了清嗓子道：“赵医生……”
　　一句话没说完，便见赵嵘玖看向倪柏阳，“原来这扇子是你做的。”

　　他语气笃定，显然是已经认定这个结论，周曜听罢心头一跳，转头看向倪柏阳，却见那年轻人瞪圆了眼睛，嘴唇翕动片刻，方才嗫嚅道：“你，你在说什么？”

　　他这反应有些奇怪，周曜一时间看不穿真假，他思绪飞转，心中有了计较，走上前询问道：“赵医生，你怎么认得这扇子是谁做的？”
　　赵嵘玖见来的是周曜，便心知白砚琮已经知道了此事，按说他应该避开，以免被白砚琮看出破绽，可檀香扇又出异动，难免不会影响到纵酒园，何况他已经决定插手，既然事情还没能解决，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他点头称是，因为不太了解这里面的原委，只想着当日在拍卖行时，介绍册上写着檀香扇的制作者是王九南，故而看向倪柏阳，问道：“你是王九南？”他观这年轻人外貌周正，虽然身形单薄看似软弱，实则眉心透出一股坚毅，且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灵动，应当是个了不起的匠人，若是他打造出了这把二十八骨檀香扇，倒也不算奇怪，当得起“大师”二字。

　　闻言，周曜也看向倪柏阳，眼神满是探究。

　　“当然不是！”倪柏阳想也不想，当即反驳，他还想辩解什么，便听赵嵘玖又问道：“可这扇子是你做的，也是……”他点了点展柜旁的解说栏，语气是十足的认真和疑惑，“也是王九南做的，你为什么不是王九南？”

　　自打这年轻人已出现，柜中的檀香扇灵就传递出毫无遮掩的亲昵之情，它会有这样的表现，显然是见到了主人，赵嵘玖自然认为这年轻人就是展牌上写的“王九南”。
　　周曜虽然之前没见过倪柏阳，但却是认识王九南的，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已是杖朝之年的王九南。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相信赵嵘玖的话，相反，这段时间打交道下来，他清楚赵嵘玖为人板正，不是会随意开玩笑或是故意胡说的性子。更何况这是白砚琮另眼相看的人，周曜对于白砚琮的眼光有着十足的信赖，在赵嵘玖和倪柏阳之间，自然下意识地更偏向前者。

　　周曜的视线在一旁的展牌和倪柏阳之间转了一圈，心道德思这回恐怕真得彻底整顿一番了，先前那明代白瓷牡丹瓶套口接底的事情才刚过去，如今这檀香扇又出了问题。
　　倘若真是弄错了檀香扇的来历，那可真是叫人笑掉大牙——德思大老板拍回了自家叫卖的假货——简直是把德思这些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金字招牌踩在泥地里，连带着纵酒园都要大受打击，一个拿赝品真品展出的博物馆，丢的不仅是纵酒园的脸面，更是白家和政府的脸面。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未必会记得纵酒园展出了多少独一无二的国家级珍宝，却一定会记得纵酒园展出过一件赝品——届时连带其他展品的真实性都会受质疑，须知信任如同在薄冰上建楼阁，最难建立也最易摧毁。

　　倪柏阳心中记挂着檀香扇，疾步上前，趴在展柜边，指着柜中的扇子说道：“我不是王九南，但是我也是真的知道这扇子不是出自他手——你们看，这把檀香扇唯一的长处就是用料精良，可这手艺实在是败笔，镂空烫画、雕琢痕迹明显，下笔滞涩，线条连接处十分生硬……”他滔滔不绝地说起这檀香扇的劣处，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列出了近十条不足，且说得十分严肃，连周曜都疑心这扇子是不是当真那么不堪。
　　赵嵘玖却明显感觉到柜中的檀香扇灵传递出的情绪由一开始的欣喜转为了悲伤，这也难怪，若眼前这年轻人就是檀香扇的真正制作者，那于扇灵便是最亲近的所在，如今他却如此毫无遮掩地抨击扇身缺点，就像是小孩子被亲近的人大肆批评责骂，扇灵不难过才怪。

　　察觉一缕怨气正随着倪柏阳的话开始蔓延，赵嵘玖暗道一声不好，抬手猛地按在展柜上方，恰好挡住了大半扇身，也打断了倪柏阳的话头。

　　“你何必把自己的手艺说得那么不堪。”
　　“我……我不是这扇子……”倪柏阳一时语塞，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也没再说。

　　周曜听着倪柏阳头头是道地批评了檀香扇半天，心中早已盘算起了该查的方向，面上却是半点不显，只是开口打破了现场的尴尬，“两位，三爷还在楼下等着，我们不如下去谈谈？”
　　赵嵘玖点头应允，倪柏阳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他还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指了指展柜中的檀香扇，“这扇子不是真品，我能带走吗？后续补偿我会尽快补上的。”
　　周曜冲他礼貌一笑，“倪先生，这件事情我们还要再做商议。”
　　倪柏阳面露失望之色，仍是不甘心，“可我听说这扇子在你们这儿也会夜里啼哭，对了！刚才……”

　　“白先生在楼下？”赵嵘玖忽然问道。
　　周曜被他急切的语速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赵嵘玖当即迈步下楼，“我去看看。”

　　赵嵘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楼道尽头，直到此刻周曜才忽然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事情——赵医生会发光。

　　他方才就想问个究竟，却被对方一句“檀香扇出自倪柏阳之手”惊得忘了这事，等到和倪柏阳一同下楼后，便看见赵嵘玖已经无比自然地推住了白砚琮的轮椅，正弯腰和对方说着什么。

　　白砚琮则微微仰起头，双眼微弯，右手还在半空中比划着什么，虽然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但他们此刻的氛围显然格外舒适，哪怕其他人只这么远远看着，也能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放松。
　　倪柏阳根本不认识赵嵘玖，自然也并不知道他是白砚琮的医生，只是看得惊奇，方才他面对白砚琮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打起精神，似乎是在面对严肃的长辈——哪怕白砚琮看起来并不老，但却就是莫名地给他一种年长者才有的压迫感；可现在的白砚琮神情十分放松，说话时语气和缓，看着和自己的同龄朋友没什么不同。
　　因为他早已经知道“檀香扇会在夜里发出小孩啼哭声”这件怪事，自然而然地认为那柄二十八骨檀香扇十分古怪，连带着方才看到的瑰丽光芒，也下意识地将之归到了扇子上，而把手按在柜子上的赵嵘玖只是碰巧出现，好奇之下才伸手罢了。

　　周曜却不这么想，他觉得那道光芒和赵嵘玖恐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一时之间却没想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关联，又见白砚琮此刻神态放松，想到他这几天因为德思的事情很是劳累，于是也没说什么，只打算回头有机会再同三爷汇报。

　　等他们两人走到白砚琮近前，对方便看向倪柏阳，“那扇子是你做的？”
　　倪柏阳看了一眼赵嵘玖，还待否认，“我只知道那扇子不是真品，做工极差，我……”话音未落，他就瞧见站在白砚琮身后的赵嵘玖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正准备安排人将怨秋风馆暂封的周曜动了动耳朵，疑惑地转过身看向了还未关上的馆门。

　　一道微弱的孩童啼哭声从馆内传了出来。

　　周曜自认胆子不算小，但乍一听到这哭声还是不免一惊。自己才从怨秋风馆出来，那里面哪里去找什么小孩？至于卓航曾经提到的噪鹃鸟——好像还没来得及飞过来。
　　方才耽搁这一番，纵酒园早已经到了闭馆时间，方才几个在附近巡逻的安保也已经走到了别处，如今怨秋风馆门前除了他们四个再无旁人，那哭声时断时续，更是透着三分的凄七分的苦，叫人听得心里发酸。

　　“是……鸟叫？”周曜犹疑道。

　　白砚琮抬头，微微侧身看向身后的赵嵘玖。
　　对上他澄澈目光，赵嵘玖以手掩口，轻咳一声，“好像……不是。”

　　倪柏阳不知道这三人打的什么哑谜，但这倒是正好给他找到了一个佐证，便立刻拿出手机，“这个声音和我曾经听到的一样，我录下来过。”

　　说罢，他找到那段被加密的文件点开播放，果然传出一段和馆内哭声十分相似的声音。
　　白砚琮食指轻轻敲了敲轮椅扶手，想起当夜那段莫名损坏的音频文件来，卓航等人后来也查看了他们随身佩带的记录仪，里面都奇怪地没有录下哭声，怎么倪柏阳就能录下来？好像这哭声主人只愿意让他录下来似的。
　　他掩去心底疑问没提，只对周曜道：“让人把扇子取出来，暂且……放我那里。”

　　周曜跟在白砚琮身边多年，同样的不信鬼神，但这哭声乍一听上去委实有些瘆人，令他觉得有些棘手，“三爷，要不放保险库里？”
　　白砚琮摇了摇头，玩笑道：“我那院子安保也不弱，何况赵医生就在旁边，真要是有事，我可以叫他。”

　　赵嵘玖“嗯”了一声，这扇子若真放在白砚琮屋里，那他必然不能远离，如今白砚琮的双腿治疗才稍得突破，他是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他又像上次遇上费乔一般遭受无妄之灾。

　　若非一味拘着白砚琮这事不现实，他是打算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寸步不离的。

　　周曜当即安排下去暂且不提，赵嵘玖依白砚琮所言，推着轮椅，同倪柏阳离开了怨秋风馆。

　　倪柏阳一路都眉心紧锁心事重重，显然不愿就此空手离开，却又知道自己在人家地盘上翻不起什么浪花，整个人不免有些什么垂头丧气。
　　白砚琮看在眼中，问道：“倪先生，关于这扇子，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纵酒园会在查清后发布相关通告进行说明。”
　　他语气平淡，毫不遮掩地朝倪柏阳传达出一种讯息——倪柏阳可以解释，但听与不听，选择权都在他们手上，若是查不出个究竟，那扇子丢在他屋里积灰也无所谓。
　　倪柏阳捏了捏拳，原本就没松开的眉心紧紧拧成一团，整个人都十分纠结，半晌后才道：“白馆长，你……让我再想想行吗？”
　　白砚琮也不勉强他，点了点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