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梅蕴刀

55、封魂

　　方立翁从一阵灵魂剥离的剧震中醒来，眼前昏花得犹如溺水。他头重脚轻地撑着地面，许久才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雾气笼罩的林子里了。
　　他跪在一片巨大的石阵中。

　　太阳隐在山雾中，缓缓西沉。方立翁抬起头，左右太阳穴之间尖锐疼痛，好像有一根长针扎入脑中。
　　他最终影影绰绰地看清了这处山的背阴地，身下坑洼满是雕刻的阵法。而这石阵，居然漂浮在一片幽绿的深潭上，漫上来的水汽阴冷无比，方立翁周身都冷透了。

　　聂秋人半透明地飘浮在面前，她脚下是一尺见方的金块，深深插/入石阵，无数篆画尽指向它。

　　想必这就是她所说的“封金”了。
　　金重于石，也比石头更通灵，方立翁试着抠了抠缝隙，欲哭无泪地发现别说拔，他连金块的边都抠不出来。

　　封金整个嵌入石阵了。

　　“前辈，”方立翁抬起头来，“我……”

　　膝下的石阵突然晃了一下，深潭剧烈震荡起来，他险些扑倒在地，一回头，看见两条人影排山倒海般打了过来。
　　“快躲开。”聂秋人蓦然道。
　　方立翁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又是神仙打架，他经验丰富，原地滚起身来，拔腿就跑，这时候身后“轰——！”一声巨响，重物坠落砸得石阵几欲碎裂。

　　脚下大震，方立翁趔趄了一下，这时候身后又传来一连串暴虐的重击，砸得石阵在深潭里摇晃不止，裂缝直接伸到了脚下。

　　他没站稳，摇晃着倒向潭水，眼看就要被这阴气森森的潭水吞没——
　　这时候方立翁忽然全身一轻，径直飞了起来，越过深潭滚进了对面的草丛里。

　　“呸！”方立翁大吐几口青草，聂子隐喘息着从他身上爬了起来，随手丢开一个什么东西，猛然间，被狠狠抱了个满怀。

　　方立翁那一瞬间什么都没想，他竭力勒紧那段腰身，闻到了隐约的汗味、潮湿的血腥，一股酸涩冲进了鼻腔。

　　对方的气息扑在他耳边，悄声说：“师兄，掌门还在那打架呢。”

　　“……不管。”方立翁收紧双臂。他胡乱摸了一通对方的肩背，闷声地问，“你受伤了没？”

　　“没有。”聂子隐笑了起来，伸手也搂住他，在他后背上轻轻一拍。

　　方立翁心里还残留着那些暴烈的情感，剜心之痛，无法挽回的旧年月。他乍见到聂子隐，后知后觉地体味到了恐惧感。
　　天人两隔，阴差阳错……可怕得不能想象。

　　“你要一直这么抱着吗？”聂子隐说，“我手上全是血，你先让我擦擦。”

　　“你擦我身上。”紧紧拥抱的感觉很有安全感，方立翁不乐意放手，两秒后，他突然瞪起了眼，“你哪来的血？！不是没受伤吗！”

　　“不是我的。”聂子隐抬手抓了一把落叶，哗啦哗啦地擦了手，漫不经心地说，“葛鸣时的，擦你衣服上弄脏了你。”

　　方立翁想起来还有这茬，他转身看到地上有一个蓬草般的脑袋，五官依稀是葛鸣时的，只是面容悲恸扭曲，不知死前想到了什么。
　　“师兄。”聂子隐张开怀抱，等他再回来抱一会儿，方立翁却突然松了手，一声不吭地走到潭水边上。

　　不远处，权正和周行臻方才从天而降，不知怎么就打得难分难舍。他们掌门一身狼狈，应该是挂了彩；周行臻比他凄惨得多，麻衣染了大片鲜血，但动起手来丝毫不输气势，有点鬼神莫测的意思。

　　两人打得旁若无人，权正几次擦着聂秋人而过，却看不见她。他甚至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来，风雷聚集，水龙在他身边成形，整个魂坛岌岌可危，那条魂魄似乎受了波及，隐约弯下了腰……

　　方立翁忽然想到，聂秋人的记忆里，怎么没有被封印的那部分？

　　周行臻的身影在滔天水雾中若隐若现，似乎就要被这瓢泼一击吞没。
　　石阵轰然崩碎，她却稳稳地立在水面上，手里抓着一只半人高的金锥，刻满了封魂之术。
　　狰狞的水龙化作一场滂沱大雨，深潭激荡欲覆，方立翁看到权掌门一动不动地凝在了空中，眼里映出了那条半透明的身影。

　　周行臻开口道：“这里是九州魂坛，不得往生的鬼魂都会聚集在此。十年前，郝连城曾来招魂，但他不通鬼道，看不见她。”她摇摇头，好像是笑了，“贫道活了这些年，执念能深到百年不散的，真是没见过几个。”

　　聂秋人在两人之间沉默着。

　　“封魂之术一破，左不过三日，就要往生去了。”周行臻随手将那金锥扔进水里，它无声地沉落下去，片刻后，竟然化成了一小片金水，“你还杠得过轮回道吗？哈哈哈——在这守着她魂飞魄散吧！”

　　半空里骤然渗出一片黑影，聂子隐蓦然抬头，一眼看出那是对他几次下杀手的黑影魔修！
　　那魔修云谲波诡地出现了，袍袖一展扑棱棱地卷过周行臻，竟是无声无息地带走了她。

　　方立翁这时回过头，不想再看权正那边，拉了拉聂子隐的袖子，“我们走。”

　　“现在走？”聂子隐也往那边看了看，他搞不清楚状况，但从未见过他师父能这么文静，暗暗心惊，怕他会走火入魔。
　　方立翁一个没抓住，他就滑不留手地飞了出去，径直落到权正旁边。

　　“师父，”聂子隐道，“弟子有事禀报。”
　　他师父两耳通风。
　　聂子隐见状，决定有话直说：“葛贼的狗头弟子已取。方才弟子拷问了几个茅山派的人，她们说周行臻此程前来就是为了设计害你。不管怎样，求师父保重自己。”

　　权正淡淡地说：“她想怎样就怎样吧。这么些年，我都累了，她还不累。”

　　聂子隐看到那女子望向了自己，眼瞳中两泓秋水，心动又令人心伤。她轻轻问道：“这是你徒弟？”

　　“讨债鬼罢了。”权正面色甚是平和，早不复当年天崩地裂的模样了，大概是疯也疯过、狂也狂过，又被俗世琐碎磨平了心气，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萧萧两鬓生华”，又仿佛“记不起从前杯酒”。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炭，周旋久！

　　聂子隐不知怎么称呼她，就行了个小辈的礼。

　　“我再留几日，送送故人。”权正看了看潭边水岸，从怀里掏出一纸事物，递过去，“把这个给立翁。他也真是个讨债鬼，要是我徒弟，我早打死了。”
　　聂子隐从他手里接了纸，又接了回山的令牌，这才飞回水岸。

　　待方立翁拿过那张纸，刚打开一看，又蓦然扣上了。

　　“怎么了？”聂子隐问道。

　　“……”方立翁在原地停顿了好久，才窸窸窣窣地，再度打开那封信，“是……师父写的。”

　　散山真人总是啰啰嗦嗦，屁大点事都能扯出来无数闲篇。
　　他学艺不精，只教了这一个徒弟，偏偏这徒弟最不叫人省心。天资聪颖，就容易心气高傲；而心气高傲，又没有根骨。他心里战战兢兢，唯恐把他教成一个坏人。
　　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

　　散山真人的信依旧是文如其人，但只字不劝他回山，也不提叫他去做官，就保重自己、平安健康写了一大截。末了小心翼翼地曲笔一句，家里又养了两只鸡……还没杀呢。

　　两人启程回家，一路上又是漂泊流转。

　　聂子隐这混蛋，趁他师父不注意，又把权掌门的钱袋子给顺走了，当他听说权聂二人的往事时，甚至都没有感到一丝愧疚。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奇，”方立翁忍不住说，“你是什么关少一窍吗？”

　　“师兄，我不是缺心眼。”聂子隐拿着权正的钱花天酒地，此时手捏一包卤筋，嚼得津津有味，“我就是不大能理解。掌门他在老蛊师手下那么久，对蛊虫一点研究都没有吗？”

　　“这我怎么知道？”方立翁呛回去，“你胆子大你去问问他。”

　　“老蛊师身上有千种蛊毒，”聂子隐吃完了卤筋，腾出嘴来说道，“这么多蛊虫能在他身上达到平衡，他肯定是研究了很多年，因为仇人太多，怕被杀掉。那就不杀他啊，我研究一种新的蛊虫，比较有攻击性的那种，偷偷给他吃了，破坏那个平衡，让他自己死，不行么？”
　　聂子隐拍拍手，又去摸了一袋花生碎糍粑，“我要是权正，我马上跟他去南疆，省下多少麻烦？之后毕生研究怎么让他死。”

　　方立翁，“……”
　　方立翁问：“你难道觉得你比咱们掌门聪明？”

　　“我是觉得咱们掌门太善良。”聂子隐惋惜一般摇摇头，“而且他们上一辈人，观念有些迂腐。反正我等红尘中人，是不大在乎什么跟歌女舞姬睡觉……”

　　方立翁听了这个论调，之前还浓情蜜意呢，现在瞬间怒从心生，“是吗！不光他们俩迂腐！”

　　他扬鞭策马，狂奔出去一大块，把聂子隐甩在了身后。后者跟他赛马似的，好容易才追上来，喊了一嗓子：“师兄！”

　　方立翁回身，拿马鞭指住他的鼻子，吼道：“你跟歌女睡觉去吧！”

　　聂子隐低下头，拼命告诫自己不能笑，一定不能笑，好半天才抬起头来。他清了清嗓，“没有的事。师兄，我想和你睡觉。”

　　他师兄对此面无表情，但是马速缓了下来。聂子隐趁机追上去，和他并肩骑行，正酝酿着说点什么救场呢，却听他咕哝了一句：“睡什么觉？……没意思。”

　　聂子隐心说你要是盖棉被光聊天也行，还非要抱着，抱一会又要亲，亲半天只亲嘴，就结束了，然后躲到墙边上面壁装睡死也不理人。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有没有意思，”他轻轻一抖缰绳，似笑非笑道，“咱们今晚找个人少的客栈。”

　　方举人不吭声了。

　　聂子隐知道他是个真正经，而且害臊起来容易气急败坏，轻描淡写说过，便转向了其他话题。
　　谁知他突然开腔：“那要是……你以后还会找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