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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聂秋人 ...

  •   一天前,龙岳上来了一位贵客。

      来者是个青年和尚,穿苎衣趿草鞋,背着一只棺材似的大黑箱,徒步行过最险峻的木悬道,到了山门面前。山门紧闭。

      “小僧忘春,在普陀寺出家,是照虚住持座下洒扫弟子。”和尚对着门口镇卫的石兽合掌拜了一拜,“小僧云游至蜀,拜过青城,略领道家功法之神妙,心向往之。又仰慕贵派威名,特来拜访权正权掌门……”

      石兽凛凛而立,不言不语。

      和尚道:“石兄在此镇守,也是身居要职。莫非是我怠慢了石兄?”说着拜了三拜。
      石兽还是不理他,这和尚寻思:“这还不够?”

      他后退三步,居然撩起僧袍双膝落地,行了三叩大礼,然后爬起来,满心希冀地凝视石兽。

      半晌后,和尚转身走了。
      又半晌后,和尚回来了,肩上扛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年轻人,在石兽面前站定,啰里啰唆地开口道:“石兄可能有所不知:刚才小僧来时,看到石壁顶部有数张铁索网。如此大网,必不是用作捕鸟,也许是贵派惩戒之用,小僧一抬头,果然看到网上一动不动地挂着个人,血都顺着石壁流成溪水啦。”

      他说话像讲经,文绉绉慢腾腾,“用上此等酷刑,想必是穷凶极恶之徒,小僧也实在害怕,就走掉了。但佛戒杀生,而且这位施主年纪甚轻,又能做出什么穷凶极恶之事呢?……”
      这和尚自说自话,就这么说了半个时辰,自己愈发得趣,他肩上那年轻人轻轻抽动了一下,似乎忍得艰难。

      “……”半个时辰后,石兽不得不开口了,“你背着的是什么?”

      和尚温声道:“是青城派张厚张掌门赠的一张琴。”

      石兽口中发出的是雄浑威严的男声,“你自称普陀寺弟子,可有僧印?”

      和尚依言双手合十,缓缓开掌时,掌心出现一只光华流转的莲座,他面上宝相明耀,神色宁和,眉心也是一记同样的莲花印记。
      石兽一时都没数清这是几重境界。它眼珠子喀拉一转,定睛看去,发现那莲座原来是由九朵莲花簇拥而成,每一朵的花瓣密如牛毛;莲座下生长出长长的柔根,直扎根进虚无的七宝池中。

      石兽沉默许久,可惜它做不出“骇人听闻”的表情,只能干巴巴地说:“大师稍候,容贫道前去通报。”

      石兽不吭声了,那和尚好脾气地等着。片刻后,山门打开,里面候着两个直眉楞眼的道童。

      忘春和尚扛着人,跟着道童,迈着四方步进了龙岳。

      俩道童倒着四条小短腿,跟他说:“掌门在跟大长老们议事,请尊客去南峰水榭里稍等片刻。”
      忘春笑道:“小僧等得,只是我肩上这位小哥儿等不得。烦请先带小僧去见掌门,不要闹出什么误会。”

      道童毕竟在山中久呆,看这年轻和尚甚是和蔼可亲,肩上扛的人他们又认识,于是就答应了。

      此时议事堂里,八位长老、四位护峰真人全都在座。
      权掌门面沉如水,屋里也寂静的没有一声儿,只有轻轻的咳嗽声,和茶杯盖清脆开合的动静。

      偏偏这时候,忘春踏入了门内。
      这和尚生得好,生得好的人就难免会让人多注意几眼。眉目清极,气度雅极,就是穿着褴褛衣衣裳,整个人也羊脂玉一般透着光。

      忘春步伐很小,走得却很快,飘一样地进了门,这正是佛家功夫。众人诧异之余,第一眼却也都颇欣赏他的仪表气度。

      忘春面带春风般的微笑,深深作了一揖,谦和道:“久闻龙岳大名,小僧忘春。佛曰人身难得,如优昙华,今日得见诸位,实是小僧福气。”
      他将肩上昏迷的年轻人卸下,长指如玉,仔细揩净了他脸上血污,方才小心翼翼地递给道童,双手合十再拜,“这施主失血过多,小僧怕人命禁不住耽搁,因而立马来见权掌门。”

      他抬起熠熠的星眼,直视向主位上的权正,“这位便是权掌门么?”

      权正站起来对他拱了拱手,口称一句“大师”。忘春连忙低下头,连说“不敢当”。

      权正的目光落在忘春肩头的血迹上,“大师是头一回来龙岳?”

      “是。”

      “我听守门人说,大师称外面那铁索网是酷刑。”权正笑了笑,虽然望着忘春,话却不是对他说的,“自我接管门派以来,这种酷刑我一次也没用过。要不是大师来访……我还不知道这事。”

      这时候,常年一袭白衣的独善真人起身,冷冷道:“此事是我自作主张。”
      “前一阵山门被打破,就是我那逆徒干的。他抽了疯,非要下山,训教不服责打也不服,”她语调很平,仿佛理所应当,“我便让他去山崖上自己反省。”

      权正缓缓道:“铁索网挂的是逆乱反叛之徒,你拿来动私刑,置他于何地?”

      独善真人不吭声。
      但当权正说“他想下山满可以来找我,弟子学于师,但不能囿于师门”的时候,她不服气地顶了一句:“他要本事大了,尽可以出师!我罚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

      座下一位长老劝道:“你平时那个罚法,对他反而有害。不归那个钻牛角尖的脾性你还不知道?他要是被你逼的有了心魔,更无进益。”

      “我知道,”独善镇人硬梆梆地说,“所以我罚他。”

      大家都暗暗摇头。权正对她摊开手,意思是“你也看到了,我从来不打我徒弟,但就是比你徒弟厉害”。
      独善真人乃是本派第一开不起玩笑之人,当即怒目圆睁,浑身仅有的一点姿色也变成了剑气,“我不罚他,他更不听我的!以你们那套法子教徒弟,教出来一群软脚虾,迟早毁了龙岳!”

      忘春笑眯眯地插嘴:“依小僧拙见,权掌门爱惜门下弟子,原本是件好事。”

      “大师说的好,我跟武夫就是讲不通道理。”权正要引他入座,被他拒绝了,“我派与普陀寺没甚交情,但东海净土宗照虚大师之名如雷贯耳。忘春大师是他座下哪一支?”

      忘春叽咕了一通什么黑话,听得旁边众人面面相觑,只见权正居然表情严肃了起来。

      佛道两家骨子里不和,谁要说“你派和某寺关系不错嘛”,那简直比污蔑勾结魔道还恶心人。因此众人听说有个厉害秃驴也想上门讨教,第一反应就是找事。
      而且都遁入空门了,法号还取什么“春”,可见不正经。

      但此时权正一听“讨教”,竟然抛下了议事,当场就要干架,众人不由得一怔。

      他们这窝囊废掌门,以前遇到有人挑战都敢直接认输,怎么就突然武痴上身了?

      忘春笑道:“不必另找地方了。小僧云游天下,偶然学得了贵派武功,不过也只是皮毛。今回来,只有三招求权掌门拨冗赐教。”
      他立在堂中,两眼熠熠,神色庄严,配上一身磕碜衣服甚是可笑。

      这和尚忽然腰身一沉,左手如拢过云雾,轻柔缓慢;右手挟风扫雨浑厚利落,掌风的余力悠悠扫过众人面门。
      “是‘拨云见日’!”众人想道,“这四式他竟使得不错……不过此招名满天下,偷师的数不胜数,也不算什么本事。”
      忘春这一招余力未绝,又紧接着化掌为拳,毫无缓冲,直上直下,立即将那绵绵阴柔之力变成了强横霸道的拳风,姿态潇洒至极,他面前弧形摆放的八只桌子一齐退出三尺,八只茶杯一齐破碎。地上的白痕,茶杯的碎片,居然都完全相同。
      拳风一出,已经是凶悍至极,这和尚居然再次变招,原地旋身,单腿扫过地面,周身气场蓦然暴涨了不止百倍。众人被他内功气场扫到,只觉得一股无比浑厚的力量铺天盖地压下来,但当皮肤碰到真气,才惊觉那股寒霜银针般的凌厉余威。

      黄长老失声道:“你……你怎会‘龙吟虎啸’和‘琴心剑胆’!”

      忘春在真气逼近众人的前一刻,缓缓把它收了回来,而谁不知收比放还要难上几十倍?这三招刚柔并济,完美无缺,真正已臻化境了。
      他闻言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然而只是盯着权正,“依权掌门之见,如何?”

      权正面上不见喜怒,很和气地一点头,道:“恐怕祖师在世,也不能比你打得更好了。”

      “小僧愚钝,”忘春声音低又柔和,听起来非常谦恭,但只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是请权掌门赐教吧。”

      权正负手想了一想,还是应了个“好”。

      他使出了第一招。
      这一招打得平平,第二招也是无功无过,跟那忘春和尚勉强能相提并论。
      而且他不如忘春和尚化招巧妙利落,“拨云见日”的阴柔内力使得太绵长,到了横扫千军的“龙吟虎啸”,就有些软塌塌的。

      忘春脸上微露讥诮。但这时,不知是不是权正意识到自己出师不利,努力想扳回一城,第三招蓦然凌厉无比,隐隐有睥睨无当之意,山崩石摧一般,转瞬逼近了忘春的面门。
      后者立即出手化解!
      但“琴心”的悠长厚重之后,“剑胆”的锋芒后劲却完全没跟上,这一招居然无声消散了。

      忘春一愣之后,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权掌门,哈哈哈!”

      “这秃驴!”几位长老被他的狂妄大为激怒,便要动手,权正却背对着他们做了个手势,是警告的意思。

      他们只得按捺下来,满怀怒火地看那和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种修为……也堪当一派掌门!气数将尽,气数将尽!”
      不知怎的,众人却感觉他的大笑并非欢喜,而是某种非常复杂的情绪。

      几人心里都是气愤难当,但又隐隐感到忧虑恐惧。独善真人波澜不惊,只是拇指已经把剑推了出来;而姚长老神情淡淡的,看都没看权正一眼。

      权正一直等他笑够了,才满不在乎地一挑眉,“见也见了,打也打了,大师不准备走么?”

      “好戏还在后头哪。”忘春轻声说,摘下了背上那只棺材似的长条黑盒子,一打开,身边就掀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里面是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约莫六七十岁,盒子里已经完全被血迹浸透了。
      “武当派,迦蓝堂的堂主。怎么样,权掌门眼熟不眼熟?”忘春笑笑,看着权正遽然变色,“小僧上门求教,别无报答,只好将掌门故人请过来了。”

      忘春跪在盒子边,双手合十,神情悲悯地念了一段往生咒,只见那老人慢慢圆睁了浑浊的双眼,喉咙里咔咔作响,不知看到了什么幻象。”

      “秋人……”他喃喃念道,“好徒儿……”

      后面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听到“秋人”二字,也都勃然变色。黄长老蓦然出手如电,一指过去,怒道:“妖僧!畜生!!”

      忘春微微一笑,将那一束真元四两拨千斤,打碎了门口立柱,“你派掌门情根深种,一个女人心心念念了一百年,荒废修行,又封山自保。我要是在座各位,就将他挂到外面那铁索网上。”

      独善真人剑光寒泄,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试试?”

      忘春两眼骤亮,正欲起身,周身气场突然大变。
      他眼里的草包权掌门,右手隔空捏住剑光,左手横在面前,森然的威压如泰山崩裂,铺天盖地地压制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忘春缓缓看去,看到了八位长老、四位真人的武器动作,四面八方,竟然全都凝固住了。

      “先别动手。”权正神色自若,仿佛不曾心乱一瞬,意味深长地看了忘春一眼——这一眼里含着无数意味,让后者瞬间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从内到外地堪破了。

      “这妖僧该死!”独善真人咬牙道。

      “你要是动了手,才是麻烦。”权正笑了一笑,轻轻撇开她的剑,“虽然你很厉害,这张皮囊也好看,可惜啊……正邪疏途,方才我们比试时,你已经露出破绽了。”

      忘春果然不笑了,目光奇异。

      “阁下搅得京师一团糟,实在是很难记不起来。”权正轻声道,“只是阁下要来取龙魂,取就罢了,还多此一举:偏偏要扮成秃驴来挑衅我,偏偏拿我派的招数和我对战……”
      “方才你用的三招,都来自我派祖师所创的内功心法。我派祖师千古一人,他创的心法有六十四招,一千零八十式,至今也没人能完全吃透……哦,除了晚辈。”

      忘春冷笑,“就你这么个废物?”

      “……他活了三百余岁,但我派典籍里始终没有他年寿的记载。”权正置若罔闻,但他已经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内力,屋内暗潮汹涌,逐渐让人透不过气,“据说他曾闭关十年,出来便走火入魔,不知跑哪去了。但中原百年没有哪里横空出现一个大魔头,只有穆朝突然多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张天师。”

      独善真人等慢慢回过味来,不由得大骇。
      面前这人,竟然是……龙岳派的开山祖师吗?难怪掌门不让他们动手!

      可他……为什么入魔了?

      “忘春”周身人皮一寸寸剥落,黑雾从他七窍钻出;但他的皮肉并未落到地上,而是尽数融化了。

      权正仿佛很不解地叹了口气,“前辈,多少人说你是天纵奇才,多少人仰慕你,你就弄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龙魂又有什么好?”

      “你懂什么?”黑影森然道,“飞升为仙,还不都是在天上做孤魂野鬼,大劫交,乾坤倒转,便会抹去这些所谓的神仙,到头来都是个死!”
      “有这佛骨龙魂,我便是神!”

      权正道:“唉,我都活够了,我的命分给你不好吗?”

      “死了一了百了,顶没意思。”黑影慢慢拢到那武当堂主身边,怪笑道,“你心上人死了,现在你心上人的师父也要死了;我还要告诉你,你心上人的师门,一月内必被屠尽!”

      “我知道你定然不许我弄死你那宝贝徒儿,不要紧,你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若你现在启程去襄阳,还能从周行臻那个疯子手里救下武当。”他低低地笑起来,“忠义不能两全啊,权掌门。”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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