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梅蕴刀

37、谷窑

　　“县粮仓有三十个谷窑，”方立翁对孙四娘说，“存粮都是从北面经漕运运过来的。县志里提过隆成十三年闹饥荒，当时的主簿开仓放粮，周济了近万人。”

　　孙四娘皱眉。
　　上门劝说，和直接动手抢粮，这毕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做派。她思虑多，而且对穆朝还存有一丝希望，摇头道：“这样不好。咱们倒是痛快了，要真如陈流时所说，外寇来犯怎么办？”

　　“哪来的外寇？”方立翁叹了口气，“四姐，南面只有黎苗瑶傣，百年来相安无事，他们何必要特意进犯到蜀中？”

　　他放下筷子，“我跟贵寨下山，就是为了此行。”

　　孙四娘还是沉默。她紧抿着嘴角，但目光对上了他的，听方立翁一字一句地说：“只要当家的拨给我八个弟兄，其他的一律不用。日后若是朝廷怪罪下来，要缉拿方某，你只说黑虎寨里从没有这个人，抢粮的不过是一帮饿急了眼的流民。”

　　厉大当家一腔热血冲上脑门，也看向孙四娘，低声道：“远水解不了近渴！”

　　孙四娘目光微微一闪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见她骤然吸了口气，点头道：“好，就给你八个人。”
　　还没等方立翁说话，她突然又逼视住他：“不过你要先告诉我！昨日你偷偷溜走——见的是谁？”

　　方立翁没料到这茬，愣了一愣，但嘴皮子比脑子转得还溜：“昨天？还能有谁？拉车的，卖瓜的，姓陈的……”

　　孙四娘也是老江湖了，哪里糊弄得过她，不言不语，只是肃然地审视他。方立翁觉得她真是不好对付，但他也没有心怀鬼胎，便大大方方地回视：“是我师弟。各位放心，他对贵寨没有恶意。”
　　——也许吧，他心说。

　　“师弟？”孙四娘问。

　　“我无父无母，是师父把我从小拉扯大的。”方立翁说，“他习武，也使剑，我也在他手底下学了十多年的剑。这趟下山是我自己想出门闯荡，我那个师弟是来寻我的。”

　　孙四娘和厉大当家当下对视了一眼。

　　方立翁有了聂子隐，底气壮了百倍，也不和她虚与委蛇了，直截了当道：“他答应帮我这一次，明天我们便走。”
　　“大当家还说要回去和我拜把子，可惜了，没这个福分。”他看了一眼厉大当家，笑了笑，“四掌柜还有什么顾虑，不如开门见山？”

　　“没有了，”孙四娘摇摇头，“我信你。”

　　说着她便起身，从自己的随行中点出了八个心思缜密、武艺了得的小头领，交付方立翁。出乎他意料的是，她虽无留他之意，却还是命这七个小头领下跪叩首，喊了一声“十三爷”。

　　女匪首短打黑衣，腰间缠着长鞭，妍丽犹存的远山眉间有如刀刻，低喝道：“这是咱们鹿原的大恩人！”
　　她负手肃立，缓缓踱着步子，“小子们，咱们流落山林三十年，杀过人，放过火，不说恶贯满盈，但也是不容于公堂。咱们打家劫舍——哪家土匪都干这个！但咱们不是丧尽天良！”
　　“这些年，咱们黑虎寨行过商也给人押过镖，赚的清白钱哪来的？乡亲们信得过我们！你们回趟老家，还没有被本家给打死在祖庙里的，说明老百姓这心里面亮堂得很，”她一振臂指向门外，箭袖猎猎地响，“指不定外面那哪位乡亲，就是黑虎寨的恩人哪！”
　　“咱们脚底下，是弟兄们的坟！”孙四娘吼道，“咱们头顶三寸是青天！！”

　　八个汉子齐声吼，吼得屋瓦都震颤：“十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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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番动员，方立翁彻底领会到了“孙四娘”这个女人的厉害。
　　他也斗志昂扬，铺开聂子隐画给他的地形图，和这一帮江湖草莽仔细商谈了一下午，又差人去备了五辆车十套衣装，锄头、锹、麻袋、哨子、蒙汗药等物。

　　商议到傍晚，各人去蹲点准备，有人忍不住打听了一句：“十三爷，你那师弟怎么不来？”

　　聂子隐一下午都没露面，方立翁心里也嘀咕，但还是故作高深地摆摆手，一脸“天机不可泄露”地把他打发了。
　　他回房换了衣服，便戴了个斗笠，沿街溜达到了城北，在街边的茶馆随便用了晚饭。

　　吃到一半，他中途离座，绕着县库的外围墙细细看了一圈，再若无其事地回来继续吃饭。

　　酉时五刻，小茶馆里人员齐聚。
　　有五人一桌的衣着朴素的客商，有书生和农夫一桌；有两三个伙夫担夫一流的卖力气汉子，他们走得最早，约莫是赶着去干活。
　　戌时一到，书生似乎不堪忍受屋里的气味，率先离座走了。那农夫一副穷酸饿醋样，叹着气连说浪费，把那书生剩下来的酒肉悄悄吃了大半。
　　天色越来越晚，戌时三刻的天已经黑透，茶博士见天不好，就开始往外赶人，把最后一桌醉醺醺的客商全都撵出了门。

　　彼时书生出了门，走到县库附近，脱下了身上的长衫——露出底下精悍的短打。

　　他将那布衫随手搭在一辆车上，手搭凉棚，眯起细长的眼，凭着极好的目力看清楚了县库的大门口，那三四个小吏已经全都晕倒在了地上。
　　方立翁拖起板车进了县库大门，又将那几个昏迷不醒的小吏拖进门内，捆在柱子上，连手连脚地绑了，再掩上大门。

　　走过衙门，大场院里便是三十个谷仓，都盖着黄茅草铺的顶。之前先来的两个土匪不见踪影，方立翁随便拣了一个谷仓进去，发现脚底下的谷窑已经打开了，以为是那两人打开的，不作他想，就掀开窑门下去了。

　　他一脚踩在梯上，摸出火折子，后背忽然有一阵无比悚然的感应——人在危急关头，直觉总是准得要命。
　　但是准，并没有用。
　　他被人狠狠推进了漆黑如井的谷窑。

　　方立翁猝然遭袭，伸手往周围慌乱一抓，勉强稳住自己，但已经向下跌了几步。

　　这时候头顶“咔啦”一响，窑门锁了！

　　方立翁大骇，赶紧扑上去狂拍那窑门，吼道：“是谁？！放我出去！”
　　“别出来！……”那人的声音隔过厚重的窑门，厉声喝了一句。

　　接下来不管方立翁怎么敲、摇、拽，撞，这门都纹丝不动，外面也毫无声息，窑内死寂黑暗。他喘息着停下了手，从一片慌乱里把自己拽了出来，开始艰难地思考。

　　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茶馆里时，用一个隐蔽的方式给聂子隐留了消息，用的是他们约定的密语，普通人应该破译不出。那么知道今晚行动的，除了黑虎寨，就是聂子隐了。
　　聂子隐为什么要把他锁在这底下？！

　　方立翁深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定下心神，心想如果刚才警告他的人是聂子隐，那肯定有他不得不为的理由。

　　他重新点了火折子，借着明亮而狭窄的火光，看清了自己的周围。

　　脚下是一线楼梯，幽幽通向窑底；身旁层层半凹陷的搁板，是可拆卸的，大概为了方便取粮放粮。窑壁上压着厚厚的席子，方立翁摸了一下，半潮湿，但空气还颇为干燥。
　　只是这些都不是关键。
　　他举着火折子，一级一级往下走，发现这谷窑里没有一粒粮食。

　　这陈流时还真是小官巨贪。方立翁琢磨着，想起来这些天听到的一些流言，说主簿大人拿皇粮到外县去卖，卖了的钱全都用来招兵买马，到处欺压抢掠……

　　“嗒……嗒……”方立翁踩着楼梯往下走，“咯吱……”
　　火光一亮，眼前倏然出现一张鬼面森森的白脸，钉在墙上。

　　“啊——！！！”他狂吼着转身冲了上去。
　　方立翁紧靠在窑门边上，魂飞魄散了好久，只觉得这地洞里每处黑暗都像藏着小鬼，吓得他都要听见声音了。他过了很久，才哆哆嗦嗦地、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

　　窑底原来是一具干尸，死时还不瞑目，靠在窑壁上，脑袋歪倒，手掌心里似乎紧抓着什么。方立翁咽了口口水，一手紧抓着剑，小心翼翼地伸过剑鞘去。
　　死尸攥得很紧，被剑鞘拨弄了一下，拳头缝隙里落出了一些细小的东西。

　　方立翁对光一看，发现那是一些糠皮。

　　他愣了愣。

　　他举起火折子，向四处照了照，在地上发现了一口麻袋，又仔细看了看死尸。
　　这似乎也是个来偷粮的，只是运气不佳，谷窑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不说，自己还被关在里面活活饿死了。

　　窑底下实在寂静得可怕，方立翁极力转移注意力，脑子里乱哄哄的吵嚷成一团：“……居然没粮了，怪不得那肥猪不答应……不知道其他谷窑是什么情况……他居然做这么绝，一粒粮食也不留吗？”

　　方立翁思考到此，终于觉得不对了。

　　鹿原县人要是全死光了，陈流时还怎么做他的土皇帝？还是打算敛财逃跑？可现在票据不通，许多钱庄都倒闭了，只怕他带着大把的银子跑不出多远，就被匪帮洗劫了。
　　鹿原县虽小，毕竟还有几万户人口，上千亩田地，占据一方，总比辗转流离要实在稳当。
　　除非这陈流时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游子情怀蠢猪。

　　方立翁很想出去看看其他谷窑，但是无法，只能爬回梯子顶上，窝在窑门底下，抱着剑，度日如年地挨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木板簌簌发震，抬起头来。过了一会，有人把窑门打开了。

　　“……”聂子隐粗喘着气，伸手把他拽出来，“走！”

　　方立翁赶紧爬出谷窑，只来得及问一句“出了什么事”。他一抬头，发现天色很是奇怪——居然是暗红暗红的，仿佛血湖一般。
　　聂子隐抓着他：“灵宝派的人在这！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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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谢谢大家了～
真·困到神智不清，不知道写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