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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重逢 ...

  •   聂子隐闭关五日出来,回家发现没人了。

      他一开始没当回事,简单换洗了一下,就又去了权正的院子,稳固境界。他闲了一个多月,现在正沉迷修炼,暂且顾不上身外之事。
      傍晚再次回家,发现家里只有散山真人在默默熬粥,方立翁还是不在家。

      “姚师父,”聂子隐问,“立翁没回来吗?”

      散山真人没有看他,只是说:“他留了封信。”

      聂子隐呆立半晌,突然转身出了厨房,冲进了方立翁的房间。
      书桌上的镇纸压着封信,不知是何时留下的。

      他走过去,打开那封信。

      禀师门书:
      翁年十七,命之所生,全赖师门……

      聂子隐心脏剧烈一跳,差不多能猜到下面要说什么了,有些缺氧地看了下去。

      ……奈天不念我,不得以身报师门,恨负深恩,夙夜难安。尝读诗书百卷,窃悲文王、夫子之不遇,妄叹商君、韩非之殒灭,掩卷问己,每自笑耳。
      《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然不识天地之大,未察草木幽微,安以纵逸散漫而自比于姬孔商韩耶?翁困之于心,庸人自扰,可悲可笑极也!
      师父训我,每呼以逆徒、狂徒,徒儿垂首拜闻,不敢忤逆。然性本骄狂,如何能改!江湖险远,难料生死团圆,今三叩师父恕翁不孝之罪已矣。
      子隐大器之材,望珍之重之,惜而以恒。他日相见,愿你我各得其道,乃不负相识。
      翁顿首

      那字迹有如其人,聂子隐读了好久,放下书信时,一时茫然四顾。

      他说服自己那人只是下山玩几天,早晚会回来,转身出门,劈好了柴,又替散山真人收拾了厨房。把能干的活都干完了,在屋里迷茫地转了几圈,干脆吹灯睡觉。

      但他没睡多久——其实是一宿没睡。

      翌日一早,他去权正那上早课时,打哪忘哪,心不在焉,最后被权掌门叫进了书房里,令他打坐清心。

      聂子隐闭上眼,深吸几口气,勉强扫清一脑袋的胡思乱想,但胸口憋闷,好像塞着无数乱絮。
      “师父,”他喃喃地问,“他到底为什么不能修行?”

      此话没头没尾,权正明明在忙杂务,却接上了他的话:“这你要去问他。他不愿意说,旁人也不能替他说。”

      聂子隐无言以对。

      “这么容易就心神大乱,闭关白瞎了。”权正提笔批了句什么,随口道,“今天用完午饭就收拾收拾,再去南山石窟报到吧。”

      聂子隐望着香炉里白烟袅袅,突然站起身来,“师父,我不能去。我……”

      他修行是为了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和龙魂你死我活地斗吗?

      与天斗,与人斗,与自己斗,实在是没完没了。聂子隐承认自己没有铁石心肠,他走不下去。

      他“我……”了半天,却没说出什么来,觑着自己师父绞尽脑汁。直到眼前倏忽一闪,一只钱袋子“啪嗒”落到了自己脚边。

      权正头也没抬,只是翻了一页账本。

      聂子隐愣了几秒,心中蓦然狂跳。他弯腰捡起那只钱袋子,头一回冒冒失失地推开门冲了出去,还差点绊倒。

      权正听那脚步声远了,方才停了笔。
      他看到门边盘踞的一条小草蛇,大概是被踩了一脚,委委屈屈地盘成一团,就勾勾手指头,把它引到了自己手边。

      “养个徒弟心得宽啊,”权掌门低下头,对小草蛇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和姚老二成亲家了?”

      彼时聂子隐一口气杀进了敦善堂,跟目瞪口呆的散山真人说他也要下山,转身就绝尘而去。
      他走得急,脑子也迅速活络起来,盘算着方立翁从哪下的山、又可能去哪些地方。

      他先去了后崖,极目下望,凭借超凡的目力看到河滩上有条麻绳,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

      但他委实激动太过,跳得太快,落地那一瞬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连张地图都没有。
      ……他连这条河哪边上游哪边下游都分不出来。

      聂子隐在山中误打误撞了两日两夜,方才撞了出去。他这一趟出来实在糊涂,浑身只有一个钱袋,好不容易进了县城,被人当成了叫花子。

      他换了身衣装洗了个澡,打听到此县名为“沮水”,就找了一家面馆坐着,翻开刚刚从书摊上抱过来的一大叠疆域图、水路图、关隘图等等。

      聂子隐铺开一张非常大的蜀中舆地图,发现崇州府内,驿道最四通八达的地方就是崇州城,水路则是这条鸣马江,但也是中贯崇州。
      距他闭关那日已经过了七天,方立翁恐怕已经走出十万八千里了。聂子隐决定先去崇州碰碰运气,顺便去那玉器店打听打听。

      事不宜迟,他收了地图,立即北上赶路,因而没听见面馆里食客对黑虎寨的议论。

      聂子隐轻功极好,自从能引气以来更是如虎添翼,行进百里不过花了一个时辰。

      待他赶到时,发现崇州城门上的箭垛、炮口密密麻麻,俨然全城戒备,进进出出的人都得经过一番盘查。
      聂子隐有些疑惑,崇州靠近四川的腹地,西面是大山,显然不需要防备什么外敌入侵。他绕着崇州城转了一圈,本想寻隙而入,却逛到了一处兵营。

      此地堡垒森严,哨岗齐整,聂子隐却没看到穆朝的旗帜,心里咯噔一响。
      这是何地匪帮?竟然猖狂到驻扎在要镇关隘口上,不怕被穆营驻军给剿了么?

      聂子隐观察了半晌,见那些来来往往的兵士都颇为井然有序,又突然发现那些兵士的制服……似乎和城门口排查居民的是一拨人。

      “莫非是……反了?”他难以置信地想。

      他立刻意识到外面怕是大乱了,不再耽搁,转身混进人群,趁着守卫不注意飞身进了城中。
      他几下甩掉了跟上来的守卫,先去了玉器店,向那老玉匠一打听,方立翁并没有来取那块玉——那就说明他根本没来过崇州。

      老玉匠早不记得他是哪棵葱,嚷嚷道:“你拿信证出来!没信证我不能给你!”

      外面追兵又至,聂子隐来不及和他扯皮,一把抢过玉就翻窗跑了。
      他在崇州城内见到了不少和那造反穆营一模一样的旗帜,但是仔细一看,那旗帜上的图案很不一般:非常精细复杂,不像什么揭竿而起的泥腿子土帽子能设计出来的。

      聂子隐还在那图案里看出了一点……符箓阵法的意思,仔细观察,那笔法里也无杀气,大概只是用作震慑,倒有点大家气质。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锋芒毕露并不难,难的是不怒自威,没有杀气却远胜杀气。

      但他此刻也无心和这奇怪的修真同行有牵扯,只是焦虑地揣测方立翁到底会去哪里。

      西边是龙岳,南边是苗瑶巫毒,极度排外。但若要北上,崇州是必经之路。
      难道他往东去了?

      聂子隐毫无头绪之下,只想出了一个奇蠢无比的办法。

      他从崇州原路返回,途径十二县,几乎是挨家、挨户、挨摊地问。
      他扮成一个苦情弟弟,逢人便说自己家中血脉零落,身边只剩一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前些日子据说被土匪还是大兵掳走,不知去向,
      单纯问人是不成的,聂子隐得搭上几个铜板,才能让摊主、店小二、担夫和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妈老婆子们稍稍正色,用心回想一下十日之内见过的人。
      他还向不少风尘女子打听过,因为她们对俊俏的少年郎最眼尖;有一次看走了眼,跟一个年轻媳妇搭话,被那家的丈夫咆哮着追出了五条街。

      但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还是:“现在世道这么乱,你大哥被土匪抓走,不是跟着做贼,就是被抹脖子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娶一房媳妇,给你家留个香火吧!”

      聂子隐不见棺材不落泪,就这么一路找回了沮水县。

      至此他已经下山十多天了,依然一无所获。

      某天他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饭,还抓紧时间跟旁边的人诉说大哥被土匪掳走云云,已经能讲得十分纯熟动情,拿出去就能做个话本。旁边一帮车夫都听得叹息不止,有人忽然问:“掳走你大哥的是黑虎寨么?”

      “黑虎寨?”聂子隐边嚼边说,“没听说过。”

      这帮中年男人却都激动起来,“黑虎寨可有名啊!”
      “那四当家是个标致的小娘子,厉害得很,据说寨里都是她主事……”
      谈起女人,旁边就叽叽喳喳、八卦乱飞。聂子隐端起汤碗,一口气喝光了,便起身要结账走人,完全是无心地随口道:“女土匪,还标致?不大多见啊。”

      有个黄牙汉子呵呵一笑,声称自己本家堂叔的侄子就是那黑虎寨里一员大将,添油加醋地说了好多桃色绯闻。诸如那四当家手段了得,到处分发绿帽,从大佃户勾引到土匪头子,再到包养小白脸,简直是胡太后转世……

      “小白脸?”另一人怀疑道,“那大当家我知道,叫厉虎,是条真汉子!他容得了那婊/子这么不守妇道?”

      “当然不能!”黄牙汉子忙道,“我听我那内侄说,厉大当家一回寨,就把那小子抽得浑身开花,足足跪了三天三夜,还叫寨里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去——嘿嘿,折辱他。这招真绝!……后来又扔到马厩里,都不成人形了……”

      接下来就全是些黄色废渣,聂子隐懒得再听,转身走了。
      他打定主意,若是鹿原县都没有,再折返往东走也不迟。

      鹿原在沮水之南,再往南就是隔绝苗瑶的大山,是龙岳山脚下最近的县城。

      聂子隐进了城,还没等开始四处叩问,身后掀起一阵土风,一列人马从他身边骤然掠过,聂子隐不经意间抬头看去。
      这重演的情景仿佛倒置,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骑骏马而过的人。

      -

      但此时此刻,方立翁都没认出来面前这是什么东西……什么人。
      这锅底脸是她哪位故交?

      “我先下去,一会你打开窗户。”跑堂小二飞快说了这么一句话,一侧身钻出了房门,蹬蹬蹬地下楼梯,留下方立翁一个人在原地愣神。
      这声音确实熟悉。他琢磨,但脸是怎么回事?

      方立翁依言开了窗户,点上灯,身后微凉的夜风一拂,他再回头,那人已经站在了窗前,伸手合上窗户。

      他转过身来。

      两人面面相觑,方立翁过了很久才说:“你为什么……抹得这么黑?”

      聂子隐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开场,条件反射抹了抹脸。
      ……一手背的黑灰。

      方立翁看他神情愣愣的,脸脖上的炉灰没抹匀,黑一块白一块,忍不住狂笑起来,“你——你下次能不能,照个镜子?亏的是晚上!哈哈哈哈哈!”

      聂子隐,“……”

      方立翁憋笑着把他拽过来,拿毛巾沾了热水,在他脸颊上一抹,给他展示白毛巾上的黑色,“你看看你,丑。要是路上遇到你,我都不想认!”

      九殿下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说丑,当即一声不吭地去洗脸了。
      那热毛巾搭在了后颈上,有双手隔着毛巾擦拭他的脖子下巴,“你说你这叫什么易容,让人一看以为你是家里着火跑出来的疯子,想不注意你都难……转过来。”

      方立翁把聂子隐的肩膀扳过来,后者顺从地垂下眼帘,随便他擦。他手底下很快显出了明净光洁的皮肤,两排湿漉漉的黑睫毛,还有抿着的嘴角。
      他的动作不由得温柔了起来,“怎么,擦疼你了?”

      聂子隐从怀里掏出两块黄玉,摊开掌心,正好都是半个巴掌大,“给你。”

      方立翁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哦……你去崇州了?”

      “嗯。”聂子隐面无表情道,“穆营哗变,我去看了一眼。”

      “你挂心事还不少。”两人距离非常近,方立翁怕他察觉到什么,就掩饰性地退开一步,“你怎么下山来……”
      聂子隐眉头突然一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这些日子去哪了?”

      “……没去哪。”方立翁犹豫了一下,挑挑拣拣地说,“下山了,然后被土匪绑架了——正好是被你揍的那窝。然后在土匪窝里呆了十天半个月,大概以后就也能算个当家……”

      “厉大当家一回寨,就把那小子抽得浑身开花,足足跪了三天三夜……”
      “还叫寨里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去折辱他……”
      “又扔到马厩里……”

      聂子隐立刻逼问:“黑虎寨?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方立翁扫了他一眼,一摊手,微笑道:“对我怎么样——这么看不起我吗?除了你们这些修道的变态,我跟谁打架吃过亏?”
      他不动声色地话锋一转,“倒是你,权正怎么……”

      聂子隐没由他转完这个话锋,突然把方立翁推搡到灯下,粗/暴地打断了他继续装逼,“给我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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