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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龙岳 ...

  •   蜀中像个回水沱。
      所谓回水沱,即河岸边水底的一个大深坑,水力强劲的大江大河,其回水沱能远深于河心,极易溺死人畜,乃是藏污纳垢之地,多生水鬼。

      但说蜀中是回水沱,并不是说此地藏污纳垢,而是说其海纳百川。

      千山万水,千族万寨。
      千言万语,千宗万派。

      数不清的武戒佛修,每年浴佛节都要来此朝圣,摆道场,论佛法。也有数不清的凡人道士跑来求仙炼药,正经门派的修士前来拜访或挑战,每回来都要闹腾一番。
      而佛道两家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宗派。南边苗人蛊,北边楚人巫,西边喇嘛,东边密宗。境内有自立的小国,有土匪,也有民间义士占山而居,号称什么“教”什么“团”什么“会”,各地不一。

      不必有张地图,只要看到山,你就会知道眼前的已经是蜀中。而龙岳就像一条盘踞在西边、假寐着的巨龙,遍体青鳞,森然生寒。

      这龙岳乃是一大片群山,有谷有湖,九九八十一道山门,每道门都有石兽和阵法守着,因时而开,冬天只开八道门。
      散山真人一行人进龙岳,走的是“天彭阙”这一道门。

      聂子隐骑马走在山涧里,抬头见两边石壁摩天劈地,瀑布从天而降,水龙一般轰然下捣,滚滚汇入底下的山河,水花四溅。

      他们所走的是一条从石壁上开凿出来的栈道,险峻异常,行路时根本不能往下看。而且这山间水汽氤氲,木头栈道已经有些腐朽,马蹄子一踏,就苟延残喘地呻/吟一声。
      这时候,身底下“咔嚓”一响,令人脊背生凉。
      聂子隐的马前蹄踩断了一块木板,后蹄直接把那木板踩了下去。他看到那木板卷入江水后,转瞬即逝,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马是他们从山下马庄里挑的,不知是经验丰富,还是没心没肺,撩都不撩一眼脚下,就接着往前走。

      “上面那是什么东西?”

      方立翁扭过头来,隔着滔滔水声喊道:“什么——”
      “我说——”聂子隐指着头顶上方,陡峭岩壁上挂着数张巨大的铁索网,“上面——是什么——”

      方立翁也仰头看了一眼,又冲他露出一排白牙笑道:“那是救命用的,如果你掉下去,我们就把你捞上来。”

      “……”聂子隐看了看高度,“那在下是必死无疑了。”

      “别听他胡说!”年轻人们不恐高,还有心思赏景说笑话,散山真人一直僵着脖子紧闭着眼,还不忘抽空挤兑他徒弟,大声喊道,“那是用来惩戒师门逆徒的!抽反骨,挂上去,晾人干!不过已经废弃一百多年不用了,先掌门有一回挂了三十多个人上去,此后至今,再也没用过……”

      方立翁:“师父,我看那上面风景独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肯定比勾栏还要好玩儿。”

      “姚师父,”这泼皮居然还记恨师父说自己坏话。聂子隐见势不好,连忙插科打诨,“这个……先掌门怎么挂了那么多人上去?”

      散山真人不聋,但他两下权衡,决定先讲八卦:“先掌门姓权,你师父是他义姊带到龙岳山的,是个孤儿,拜了先掌门为师,所以也姓权。先掌门为人宽厚,年轻时也是一代英雄,当年为了惩戒派中内斗的那些个叛徒,不惜大义灭亲,把自己师弟都挂在这网上。三十八个人,鸣马江的水都给染红了。”

      聂子隐下视江水,心想原来这叫鸣马江。
      ……大概是马容易掉下去的缘故吧。

      “师父,”方立翁暗搓搓地问,“咱们掌门……是不是和他那位义姊有点传闻?”
      他立马找补了一句,“别人讲的,我恰好听到罢了。”

      “此事不要乱说。”散山真人竟肃然了面容,不准他再提。

      他徒弟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安静了一会。片刻后,又忍不住说:“我记得掌门的先义姊,好像也姓聂,叫……”

      “你胡说什么!”散山真人骤然打断了他,“这事你们小辈莫要议论,揭人伤疤,还引为笑谈?”

      他一时生气,忘了自己还在山崖绝壁间策马,身后方立翁和聂子隐同时出声:“师父!”“莫要夹马肚!”
      胯/下的马得错了令,脚下一擦滑,这栈道实在太窄了,它背上还压着个人,重心不稳地朝着江水晃了晃。散山真人慌乱之下狂扯缰绳,马匹不堪折磨,一时扬蹄摆头,企图将他甩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聂子隐只看到前面青影出鞘。
      他甚至没看清方立翁是怎么从马背上骤然跃起的,身形快如闪电,伸手在岩壁上一撑,直接落在了那头散山真人的马上。

      他当机立断,立即也跃到方立翁的马上,一勒缰绳,防止它再上去添乱。

      前面那马本来就惊恐得发狂,马屁股又莫名其妙被墩了一下,彻底重心不稳,缰绳怎么勒都勒不住,带着两人往绝壁下摔去!
      “方——!”聂子隐刚大吼了一声,却见到前面一柄短剑死死锲进了岩峰里。
      握着短剑的是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手背上青筋暴突,骨节分明无比。

      “……”方立翁剧烈喘息着,松了手,和散山真人一起落在栈道上。他低下头,正好看到那匹马摔进了江,尖锐的嘶鸣声响彻山谷,被暴烈的水声卷走了,令人惊惧。
      要不是他勒住了师父的脖子,而短剑又恰好在右手边,恐怕掉下去的就是他俩。

      他扭过头抱怨道:“师父,你骂我也挑挑地方。这回你恐高是不是治好了?”

      散山真人,“……”
      怕是更严重了。

      方立翁试着将那短剑拔出来,撬了好几下都没撬动,不知自己刚才是怎么突生神力的。这时候聂子隐一言不发地跳下马,看了那剑一眼,伸手一拔,居然就拔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震惊,聂子隐忽说问:“你受伤了?”

      “嗯?”方立翁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自己,“胡说什么呢?”

      “刀把上有血。”聂子隐抓住他的手掌,硬是掰开一看,果然掌心被剑柄上粗糙的纹路擦出了血痕。方立翁本来毫无感觉,正眼一看,方才觉出疼来。

      他死里逃生,倒不怎么害怕,还满不在乎地对聂子隐说:“鸣马江,现在这典故我是知道了!……擦什么药,浪费。起开。”
      他推开聂子隐,对散山真人说:“师父,咱俩坐一匹,你可别再……”

      “姚师父独坐一匹吧。”聂子隐彬彬有礼地截断了他,“我看方兄比疯马还厉害。”
      散山真人缓过了恐高的劲儿,拉过辔头,又开始絮絮叨叨:“子隐说的是,刚才那么险,你还敢跳到我马上……”

      方立翁看了看他们两个,怀疑自己是带了俩老妈子。

      沿着鸣马江走到头,便是天彭阙。

      栈道一路向上,之后豁然开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是一条漫长的铁索桥,底下云深雾迷,有如瑶界仙境,数不清的山峰仅露出一个尖顶,金光披上,闪闪生辉。回头再看那山崖和怒江,不过是一段逼仄的险路,本不足畏,走过来也就罢了。

      铁索桥架在两峰之间,底下铺满了平静的白云,静谧地流动。他们行进了片刻,前方巍峨的山门隐约显出了阴影,慢慢逼近,仿佛墨汁浸染宣纸,逐渐露出轮廓。

      山门极高,只开着一线窄窄的天光。两边城墙随着地势蔓延,塔楼林立,曲折而上,一幢金光淋漓的殿堂立在绝顶之上,俯瞰着底下万丈云海。
      这就是天彭阙了。

      入了山门,又走了很长一段路,过了悬泉飞瀑、碎石浮桥,巍峨的古城楼上山花烂漫,时不时有白鸟呼啸过碧绿的林海。当真是一片世外桃源。

      聂子隐一路目不暇接,直到到了方立翁口中所说的“破茅房”——就是他家。

      “破茅房”建在半山腰,挨着一大片竹林,面朝着远处无尽山峰潭湖,天水一色,非常清幽。
      转过山去是一处宫观,走近了能听见里面“嘿”、“喝”的喊声,似乎住着不少人,但是并不吵闹。

      师徒二人走时将院子封了,此刻回来,门窗地上还是干净非常。散山真人卸了一身零零碎碎,把东西往厢房一丢,方立翁替聂子隐打开门,说道:“家里清贫,没什么……”
      聂子隐蓦然一抬头,眼神骤冷,“谁?”

      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串笑声。听这声音,还不止一个人。

      方立翁也抬头看了一眼,没好气道:“下来!还敢偷窥!”

      “哗啦啦”一声,地上落了一排人。其中一个清秀的女孩大声道:“谁偷窥你!我们来看掌门收的徒弟。”说着伸长了脖子,打量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扫视聂子隐,流氓一样眯起了眼,“就是这个小白脸?”

      聂子隐见他们都穿着相同的衣饰,年纪极轻,明显也是门派里的弟子,只是以他的修为,还看不出对方的深浅。
      他直觉方立翁不是很喜欢他们在此出现,于是没有吭声,先回头看了他一眼。

      后者冷冰冰地说:“看完了?慢走不送。”

      后面小弟甲插嘴道:“掌门跟我们说他收了关门弟子。”
      小弟乙:“掌门以前从来没收过徒弟。”
      小弟丙:“掌门还说他徒弟是全派最好看的徒弟。”

      聂子隐只好客气地一提嘴角,皮动了,肉却没动,像个虚情假意的偶像。

      “哪里好看?”女孩子哼了一声,“我看他比不上段大哥。”
      方立翁道:“对,你家段大哥最好看。杏眼柳眉樱桃小嘴,就一植物人。”

      那女孩子顿时气得一跺脚,跺得旁边两百年的大柳树都一哆嗦,“你这人真气人!你今天回来,段大哥还特地留着东西要送给你,”她把背在身后的手往地上一掼,“下次我叫他喂狗!”

      聂子隐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个油纸包的小木匣子,散落出来一些细碎的药材。

      “他送我东西?”方立翁看都没看一眼,语气不耐烦得不似寻常,隐含着一股压抑的戾气,“除非是要毒死我。你能走吗?非要我说滚吗?”

      小弟甲:“那本来是段大哥的药。”
      小弟乙:“姚长老说可以强身健体,段大哥不吃。”
      小弟丙:“段大哥明明没破相,还老叫我们滚。”

      “闭嘴闭嘴闭嘴你们烦死了!”女孩子大喝一声,又怒瞪方立翁一眼,转身使了个轻功。几个人瞬间飞掠出去,很快就不见了。

      聂子隐转身进了屋,见方立翁已经摘了包袱扔在扶手椅上,盯着他手里抱着的木匣子,语气不善,“你拿着它干什么?”
      “灵芝丹,刺参散,鱼胶膏,通草粉……”聂子隐随手扒拉了一下,“都是好东西。你真不要?”

      方立翁听他说是好东西,感觉更糟心了。
      但他不方便表露出来,只是把匣子推给了他,“你先替我收着。”

      聂子隐扫了他一眼。

      他看出来方立翁心情骤变,也能猜出来大约是因为那个“段大哥”,但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把那匣子放到了不碍眼的地方。
      在皇宫里长了十六年,喜怒不形于色已经和他长在了一起,配上一点险恶里熏陶出来的“温良恭俭让”,让他看起来是天衣无缝的温文尔雅。聂子隐把“温文尔雅”扣在脸上,转过头,略带上一点期盼的神色问:“我跟你们住一起?”

      “师父会带你去见掌门,你应该会和他一起住。”方立翁道,“掌门的住处离我们……”
      他想了想,忍不住骂了一句,“三个山头,干,太远了。我要找你去玩还得爬半天山。”

      聂子隐小声问:“我要说和你们一起住,这样合适吗?”

      方立翁一愣,“这……”

      龙岳派里从来是师徒同住,没有分两撮扎堆儿的,徒弟要孝敬师父,师父要教习徒弟,住一块天经地义。但他见聂子隐怔了一下,仿佛很失落,随后移开目光,低下头“哦”了一声。

      他转念想到聂子隐从未来过蜀中,又初入道门,没什么修为,肯定会被段不归还有那群恶霸欺负,顿时像被钩子挠了一下心头。

      “合适!”方立翁往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掌门……好说话,你毕竟是他徒弟,这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你跟他据理力争。再说他那么忙,也没法每天教习你,你有空就可以来找我玩。”

      聂子隐这才抬起头。他明明没有闹什么脾气,眼睛忽然一弯,却有种“破涕为笑”的感觉,目光清澈如秋水,“好。”

      他实在是生得很俊。方立翁觉得自己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于是小声说了句“师伯等我,我得先走啦”,才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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