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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雅骚 ...

  •   “慢着!”方立翁道,“夜深露重,怎么能叫殿下在外面冻着?你我一别多……一下午,一定有许多话要谈。”

      “谈什么?”

      “诸子百家啊,国计民生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聂子隐带着鼻音哼道:“不谈。”

      “……”方立翁禁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他觉得这个聂子隐不大对劲,但只能看到半垂不垂的一条腿,除了夸赞一声“长”,其余什么端倪都看不出来。

      他只好说:“那我看看你的伤?”

      上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碰撞声,聂子隐的嗓音夹在水波晃动的声音里,“你说手?我没挑断经脉,就是皮肉伤。”

      “你没挑断?”方立翁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看起来老实,居然这么贼。当时聂子隐那一下扎得又快又狠,堪比他杀鸡,大家都被唬住了,反而看不出来他有没有真断经脉。
      他转念想到张厚,掌不住笑了起来,“那你装好点,别让人看出来——你扎的左手是吧?嗨,好装!”

      聂子隐没说话,头顶“咕嘟”一响。

      方立翁狗鼻子一动,敏锐地抬起头来:“你在喝酒?”
      聂子隐:“嗯。”

      他四顾一番,爬起来,把桌子拖到空洞下面,又把博古架上的花瓶屏风之类古董取下,也推过去。
      方立翁跺了两下脚,原地跳上桌子,速度不减,接着攀上了博古架,两三下爬到了顶。
      博古架在他脚下瑟瑟发抖,他借力一蹬,仿佛灵巧的猿猴一样纵身一跃,单手险险挂住了横梁顶。

      倒霉的博古架轰然倒地,摔成了一摊鸡零狗碎。

      聂子隐一低头,看到方立翁已经稳稳站在了横梁上,冲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阁下属跳蚤的?”他笑着把人拉了上来。
      “独门绝技,叫你开眼界。”方立翁翻身上来,掸了掸横梁上蹭到的灰。

      他弯下腰,凑到聂子隐手边的酒坛上闻了闻,“香!这什么酒?”

      “不知道。”聂子隐将酒坛拎起来递给他,“我中午睡了一觉,醒来以后,问你家掌门有没有药,他拿了一坛子酒给我。”

      “别胡说,什么我家掌门!那是你师父。”方立翁也坐下来,抱起酒坛喝了一大口。
      酒里混着冰碴,一入口,他的口舌都好像给冻住了,冷得浑身一激灵。但酒气如烈火,很快烧烫了他的胸膛,两下相激,让人恍惚。

      聂子隐单腿支在瓦上,看他连喝三大口,才舔了舔嘴,“甜的。”

      “甜么?”聂子隐接过来,就着他在坛沿留下的酒渍,又尝了一口,“没尝出来。”

      “我们那的人,平时都爱吃辣,喝的酒也辣。比这个辣多了!”方立翁满不在乎地和衣躺下,“每年重阳,我们山里七观十五门一起摆流水席,都是要喝酒的。掌门喝酒勇冠三军,没人灌得倒他。”
      他喝得太快,很快浮上了一点薄薄的醉意,此刻眯了眼,对着聂子隐翘起嘴角,“他给你买糖水,哄你玩儿呢。”

      聂子隐伸手一捞,把屋里那蜡烛拿在手里,卡在瓦片的缝隙间,随后也在他身边躺下来。
      他就着温柔的星光,看身边人的侧脸,一边拿他下酒,一边懒洋洋地问道:“那你们都喝什么?”

      “只要是能吃的,我们就酿酒。”方立翁说得神采飞扬,“野果、山花、五谷、玉米、甘蔗——你分得清稻子和稗子吗?有一晚武师伯摆宴,拿了蛇酒出来,喝了的人都特别……激动。”
      他递了个“你懂”的猥琐眼神,“反正那晚上,我知道了不少秘密。”

      他接着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桃色绯闻,什么甲居然一直暗恋着乙,碰了个杯就硬了;丙脚踏三条船;丁与戊竟是一对惊世骇俗的师姐妹情人,跪在一棵大树面前流泪磕头“都是徒儿的错师父莫要罚她”……

      他平时绝不是话多的人,平时也独来独往,没几个朋友,也不肯剖心对人。可能是借着酒劲,他也是头一回发现自己有这么多话好讲。

      天上是银河垂地,星汉灿烂,两人就着一点烛光分喝一坛酒,严冬里喝得春夜一样醺醺然,还以为是暖风拂面。

      男人但凡沾点黄汤,就豪情万丈,觉得三界任我来去,天下功夫尽在胸中矣。
      聂子隐喝干了最后一口,还不知道这是最后一口,举着酒坛子倒了半天,一滴也没了。方立翁挥手一指前方,他立刻就把酒坛子扔了,砸了个“稀里哗啦”。

      两个人笑得稀里哗啦,简直莫名其妙。聂子隐砰一声倒回屋顶上,打了个酒嗝,“宫里的酒……都很薄。”

      “嗯?”方立翁把手枕在脑后,闻言醉眼朦胧地看过去。

      “桂花酒,菊花酒,沉檀酒……”聂子隐轻轻地说,“光禄寺不敢上烈酒,怕君臣失仪,砍他的脑袋。一顿家宴都有专门的仪礼司,觐见,升座,赞拜;奏一支曲子,喝一爵,喝够九爵才能用席,吃不了多少东西就撤了。还要食不语,嚼无声……我也就去杨都督家里的时候,能自在喝一杯酒。”
      “十五那年,我跟着杨老去镇西卫,喝烧刀子,真有种被一刀豁开胸膛的滋味。”他沉默了一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往事,又低而缓慢地说,“雍州真是苦……那一年渭水河竭,咸阳城天上全是飞蝗,庄稼地里黑压压一片,蝗虫足有一尺高,把人的粮食都吃尽了。”

      “雍州?”方立翁想了想,那里离蜀中得北去十万八千里,“你去那里做什么?”

      “跟着大都督去体察民情。”聂子隐轻描淡写一提,忽然转过头来,眼睛里盛着两点晃动的烛光,“掌门说明天就要走。你……想在京城里转转吗?”
      “当然想。”方立翁笑道,“别带我去什么风花雪月的地儿,我就想吃。”

      聂子隐勾了勾嘴角,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土,“那你有钱吗?”

      方立翁一愣,“你一个皇子你没钱?”
      聂子隐也愣了,“……我上哪弄钱?”

      两人安静如鸡地对视了一会,同时将目光投向身下的客房。

      半个时辰后,方立翁抱着燕山山庄里的古董花瓶,意气风发地进了典当铺。一刻钟后,面有菜色地出来了。
      “姓张的死抠门,”他跟聂子隐站在街角,抖索出袋子里的碎银,边数边骂,“房里居然放假花瓶!这不是看不起人么?”

      聂子隐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少的钱,数得专心致志,“一两……二两……三两……”

      方立翁把他掌心里的银子捋过来,一并数了,“不是一粒就是一两。你看这个大的,得二两半,这小的也就五六钱……大爷,出来混过吗?”

      聂子隐乖乖地捧着两手的碎银子,由他划来拨去,“混过,但是没掏过钱。”

      “六两七钱,”方立翁数毕,把银子铜板们一揣,气哼哼地说,“也算老张头活该。”

      长在深宫里的聂九爷对银子没概念,看着钱袋问道:“是不是太少了?要不——”

      “爷,”方立翁截断了他的话头,啼笑皆非,“我知道这是京城,你们都是达官贵人,但七两银子,小户人家都能买一年的口粮。你觉得够不够?”
      “……”聂子隐蹭了蹭鼻子,“嗯。”

      方立翁饱含愁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娇贵得要命,以后上了山可怎么养活?

      他拍拍聂子隐的肩,转过身准备走,忽然听到聂子隐小声说:“我知道几家不错的酒楼,本来想带你去吃。”
      “酒楼免了。”方立翁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瞎糟蹋钱,还不如我做的好吃。”

      事实也证明,聂子隐确实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方立翁先找了家估衣铺,拉他进去挑了两身合身的干净衣服,以备赶路时倒换着穿。又给他买了水壶、斗笠、手巾、鞋及鞋底、闲书若干,还不忘用各色小吃把聂子隐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两人在书摊驻足观看的时候,方立翁咬着一根煎白肠,拣了几本带插图的侠义公案。他一回头,看到聂子隐正吃着重阳糕,站在书摊最末低头看着一本旧书,神情甚是肃穆专注。

      他以为一定是什么奇书珍本,连忙凑过去看——

      一眼看到了一幅春/宫。
      两个小人在花架秋千下肢体交缠,不着寸缕,居然还有些美感。

      方立翁,“……”
      他师教甚严,哪里看过这个,有心夺过来撕了。但见聂子隐脸不红心不跳,一口吃光了重阳糕,还抓过方立翁的手一擦嘴,翻了一页。

      方立翁盯着他,“你要买这个?”

      “不买,随便看看。”聂子隐抬起头来,目光非常清澈,还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挺新鲜。”
      方立翁生怕带坏了他,亲眼看着他把这本邪书放下了,才拖着人去付账。

      两个年轻的酒鬼还买了俩角形酒壶,各打一斗酒,又包了些小鱼干、肉脯,带回去又喝了一场,最后四仰八叉地睡在了一张床上。

      第二天散山真人上门,没有看到蜡烛,还以为徒弟是跪满了时候,于是没有发问。殊不知在他们启程以后,那玩意还在房顶上发光发热。
      终于不负众望地把房子点着了。
      张厚得知燕山山庄居然被烧了一半的时候,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谁敢放火?”

      “不知道是谁。”晏长老皱眉道,“不过最开始烧起来的那间房,是从龙岳派那个没修为的小子住的地方……而且那蜡烛不是凡火。”

      彼时龙岳派一行人已经走出去百十里地,没人料得到那根蜡烛会日后烧起怎样的大火。

      从京师至蜀两千余里,经四十八驿站,愈往南走,远望群山,仿佛迟暮的美人年华倒回,渐变得妩媚苍翠。
      过剑门蜀道、长江山峡,一路上江河纵横,雾岭温润,人皆择高而居。正午时分,山色是辉煌晴彩,湖光是斑斓惊人;归暮时候,天如火烧,山深似障,含粉带羞的海子幽怨发皱。

      再等到清晨赶路,天上地下全是一片水墨色,冷冷淡淡,蓝灰的云纱罩不住一粒雪白的山巅。
      直到朝阳出来,给山巅涂上火红的霞光。

      权正等人脚程快,偌大一个门派都等着他拿主意,剩下散山真人带着俩半大小子,慢慢悠悠地骑马赶路,又走了半个多月。

      一路上方聂二人食同桌、寝同床,前者总要去招惹后者,讲讲本地的风土人情,讲讲地理水文,哪个地方东西好吃,哪个寨子里漂亮姑娘多——其实他也不过出过一次远门。
      散山真人惨遭抛弃,只好时不时跳出来棒打鸳鸯:“胡说!蜀中没有这种东西!”

      “就你看得起劲,”方立翁反唇相讥,“前年看傀儡戏,你还想让我给你偷八仙的傀儡!”

      聂子隐哈哈大笑。散山真人眼看在掌门的关门弟子面前跌了份,怒而独/裁:“回去就关你禁闭,一年之内不许再下山!”

      方立翁哼了一声,没说话。此行惹祸太多,他不打算就此事和他师父硬杠,过两天偷溜着下山就是了。

      聂子隐道:“师兄说他打算带我从莲花坳那里跑出去。”

      方立翁,“……”
      散山真人:“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方立翁只得牙疼地看了他一眼,“你刚叫我什么?”

      聂子隐一本正经,“师兄。”

      “别,还是方兄吧。”方立翁嘬着牙花子,“我要不起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师弟。”
      “你入门比我早。”
      “那是师父把我抱回去的,又不是我乐意修行。“
      “你比我大。”
      “就大俩月!”

      聂子隐:“你长得好。”

      方立翁顿住了。这他不是很想否认。

      等他反应过来,聂子隐已经一夹马肚蹿远了,不容他欲盖弥彰。

  • 作者有话要说:  【傻x小剧场】
    方:我们来谈谈诗词歌赋人生哲学!
    聂:不。
    方:???
    聂:我只想跟你谈恋爱,over。
    方:???????
    论史前老梗“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艹我”。(作者莫名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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