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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引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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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掀帘出去,凌厉的眼一扫,一众说笑的宫女忽而噤了声低头嗫嚅:“司正。”短短三年,珍珠力排众难从副司正坐上司正的位置,她的手腕在司寝房无人不服。
“今儿谁值夜?”珍珠素着嗓子问。
两个宫女站出来一福身儿:“回司正,是奴婢二人。”
珍珠眼睛一扫,点了点头:“今日我与你们同去。这里留守值夜的又是谁?”
又有两人站出。
珍珠摇了摇头,随手再指了两人道:“你二人今夜也留下,过后再补。今夜都警醒着些,脑袋要紧着。”
她指挥之间毫无凝涩犹豫,调度起人来也是滴水不漏,宫人们不敢有疑,纷纷唱喏准备起来。
只是璇玑听得不明白:“怎么你就断定今晚不寻常呢?”
珍珠在她这儿不必端着架子,大口吃着点心,含含糊糊道:“你说,皇上对婧妃是什么心,你不知道吗?”
“那是一百二十个心疼。皇上下这么大的力气拔了国氏,废了嘉翊夫人,那不都是为了替婧妃和孝王报仇吗?”
“是啊,可婧妃是怎么谢皇上这一番用心良苦的呢?”
璇玑若有所思:“所以你认为,皇上在婧妃的五七翻牌子,并非是对婧妃无情无义,却更像是对她自裁的一种报复?”
珍珠冷笑笑:“报复么,不敢说,至少皇上想必是真的被伤了心。这倒是无妨,我只是担心,今晚侍寝的竟是吉贵嫔。”
璇玑点头:“不错,我也不懂了,吉贵嫔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安慰皇上的那一个。后来呢?”
后来?那吉贵嫔邵氏自然不是善茬儿,在隆昌殿中便与皇帝争执起来。珍珠守在门外,听不真切,只是手心里一波接着一波冒着汗。
只听里头一声脆响,是茶碗掼在青石板地上的声音,今上怒而隐忍的声音含含糊糊地传出来:“是她负了朕,朕并没有负了她!”
邵氏清越而冷漠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清晰:“不错,皇上是被辜负了,可那并不是臣妾的错。皇上心中有怒火,有不甘,却不必任意糟蹋旁人。头七的时候,皇上您宣了曹宝林,三七的时候,您宣了环贵人,怎么,如今五七的大日子,您便选中了臣妾了?皇上即便不怕人言可畏,臣妾却也不齿做这等事。今儿臣妾来,就是为了和皇上说清楚,皇上想让人以为自己不在意,不如早早把梓宫里的婧妃发丧,和贵妃商议个体面的说法盖过去。这样秘而不丧,倒更让人觉得您心中有怨,失了明君的气度!”
门外守夜的宫人们隐秘而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儿,正巧被一旁的姚姑姑瞧见,她并不厉声呵斥,只慢慢悠悠道:“今儿晚上的事儿,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就出来,留下半点儿痕迹在嘴里,都是掉脑袋的大罪。”
宫人们忙低了头,诺诺不敢。这会子皇帝却在里头道:“谁在外头?”
姚姑姑一使眼色,珍珠忙端了神色打帘子进去:“回皇上,是奴婢。”她低了头不敢乱看,只见地上一片狼藉,邵氏远远地坐在窗边儿的矮凳上。
今上道:“贵嫔身子不适,送她回宫。”
珍珠唱喏,又问:“敢问皇上,今晚彤史该当如何记载?”
今上道:“独寝。”他似乎倦得很,挥了挥手,珍珠不敢逗留,侧身让了邵氏,也跟着出去了。
珍珠着人送邵氏回去,却不敢擅离,今上火气没发散,万一兴起再翻牌子,又是一顿兴师动众。因此守在外头,直到现在才敢回去眠上一眠。
吉贵嫔邵氏被隆昌殿送回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各宫,也只有滟贵妃,才敢令璇玑来一探究竟。可珍珠知道那几句话的厉害,却不敢和璇玑细说,只是含混道:“后来,后来的事儿你也都知道了。吉贵嫔不知道怎么又和皇上顶撞起来,气呼呼地回宫了。”
璇玑却不满了:“我知道的事儿问你做什么?我是问你,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能吵成那个样子?”
珍珠笑道:“姚姑姑在外头守着,谁不要命了去听那墙角?他们也不曾大声争吵,并不能听见什么。”
璇玑深深地看一眼她:“你不能说,是不是?”
珍珠笑道:“你既知道我不能说,一开始便不该问。”
璇玑也不逼她,这宫里谁活得都不易,自己的命最要紧,她懂。于是也安下心来不再多问,想来今上并未当真恼了邵氏,不过又是日常拌嘴了罢。
珍珠拾起签子来拨楞火盆儿里的炭,“怎么,贵妃娘娘才复了职,就迫不及待想要恢复往日的威风了?说来也是,婧妃去了,贵妃手下无人,自然一心只想笼络吉贵嫔了。只是这位吉贵嫔眼高于顶,只怕没那么容易。”
火盆儿里的炭烧得通红,映在璇玑素白的面上,她幽幽地说:“这话我对你才讲,我们娘娘被国氏压了一年之久,虽是名为蛰伏,但皇上和婧妃联手做戏的事儿谁都不知道,宫里人向来见风使舵,哪有不人心涣散的道理。娘娘想要重复河山,的确需要花些功夫。”
珍珠点头道:“东海国氏安插在宫里的细作,一个个儿都拔了?”
璇玑勉强笑道:“明面儿上的,查得出祖籍的,全都拔了,怕是也殃及池鱼,但这事情对皇上来说,是宁错杀一百的。可国贵嫔在宫里多年,根基深重,若是再有那些进宫后设下的,再查就难了。”
珍珠点头,她知道去年冬天那一场浩劫。为着给婧妃和孝王报仇,荣极一时的国氏一族大厦倾颓,东海老亲王被抄家贬黜,被人从库房查出夹墙私库有金三万两千余两,地窖内埋藏银三百余万两,再加上后院三个私库满满当当的各色奇珍异宝,是大齐史上的首贪。这也罢了,偏偏在东海王府搜出的与宫中嘉翊夫人——也便是老亲王的亲孙女国毓宁的多年书信,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国毓宁害死婧妃腹中胎儿、逼死盈嫔、设计毁了大皇子云琛名节,又在宫中安插百余宫女内监,日夜监视着后宫中的一举一动。这是谋逆的大罪,今上当即亲笔谕旨,赐老亲王及其三子、两孙斩首,其余人等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就连嘉翊夫人国毓宁,也被贬为贵嫔,禁闭在华音殿,永世不得出。
这会子外头的雨渐小了,淅淅沥沥的掉落在平平的积水面儿上,发出“啵啵”的轻微声响。后宫里的人,大半儿都睡了,翘首等着皇帝召幸的女人也都该睡了。风渐渐止了,偶尔撩过树叶上的水珠子,却带不走几步,便撒手而去。
珍珠觉得身上有些疲乏,但浓茶的作用还在她的脑中作祟,因而思路又是清楚的,“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仿佛你碧落宫中都有细作不是?”
璇玑点头:“是个掌管前门的粗事宫女头子,算不得什么。不过可见国贵嫔当年势力之大,连我碧落宫也可安插进人来。这事儿以后,贵妃娘娘命我们将宫里所有人等查了个底儿掉,可是人心惶惶了一阵儿。”
珍珠叹气道:“你们这些做近身宫女的,就是这点不好,日日的脑袋都悬在那儿,一个不留神就被人摘了走。”
正想着,外头小窗“笃笃”两声,内监细软的声音传进来:“姑姑回来了吗?娘娘等着姑姑呢。”
珍珠颇含深意地看一眼她,拍拍手上的点心渣,起身道:“得,原来你们主子竟还等着你呢,倒叫我给耽搁了。可是也对不住了,什么也没能告诉你的,害你没法回去交差。快去吧,我也回了。”
璇玑拍一拍她手背,安抚道:“你放心,贵妃娘娘冰雪聪明,没有她猜不透的。”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打帘出门去,撑起伞来,各自往相反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