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猫]笑闹悠游曲》雾之海

6、（六）小白鼠

　　节近中秋，当下是暮云日隐伏，展昭只两个起落已纵到□□轩廊数尺之外，他停步置身在一排海棠花下悄立片刻，秋风来去，拂动他绛红湖绸官袍的下摆。来到此处清静之地，本是期许能够松懈下些许绷紧已久的心绪，可过不了一会儿待缓过神来，即又不禁忆起丝毫不见身影的白玉堂，不觉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这个人就如此蓦然消失，令他提心吊胆，展昭咬着唇，不声不响愀然不乐，只消一凝思间便是轻吁一口气，然而却更像是再次慨叹了，越想着这个人竟消失这般无声无息，连知会一声都无，他虽并不信对方无缘无故不告而别，可心口越如若被硬挨了一拳，隐隐闷痛。

　　展昭心性简单，是以这股闷痛对他而言非同寻常，属于他从未有过的体会，他以为这又是伤风的前兆，意图以调息抑制住不适的感觉，只是郁郁难解之情并不能因此消除，他又重重敲击了胸口两下，虽说皮肉确是能够感受到结实的捶打之痛，可是这样的小痛来得快，去得更快，消失之后，闷痛还是很嚣张地霸占了整个心胸。

　　念兹在兹的滋味太不好受，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展昭很难去想象结果。如此清晰的闷痛已令他委实害怕，亦根本不知该如何承受。只能神魂靡顿地盘踞而坐在轩廊前的一块巨石之上，仰天望着天上发了一阵呆。

　　直到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之后，他的左手随意往身旁半弧以内的青草间一探，便在大块怪状浮云临头的时刻，冷不丁感受到手掌里摸到了一件奇怪的物事，柔然之，发毛之、会蠕动之……展昭陡然一惊，几乎飞去九霄云外的魂魄立时回归本体，他瞪大双眼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意微屈一指，在那叠在青草幽荫之下的毛茸物事表面，来回抚触。心下大是生怪，这块石头他不知已坐过几回，从未在此四下的丝茂草丛中，发现任何诸如蒲公英抑或狗尾巴草之类的有毛之物，照说季节也是不对的，更莫提这绒毛细软，甚至还可感受温热触感，分明恰是只活物。

　　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一片空旷明敞之地，凭空迸出“吱”的一声。耳畔异声陡发，再度令展昭出其不意，堪堪转念忖及方才情势，但觉背脊不由自主发了一阵凉。但他兀自听得出来，这一声正是手指与那毛绒相抵触之际传出的响声，恍似老鼠所发。展昭登感满腹狐疑，轻轻握着那会动会叫的物事，抬臂提手定睛一瞧，眼前那四只生有嫩白纤毛的短小爪儿正乱挥乱舞，一条细长的尾巴紧紧旋绕在他的手指头上。
　　原来当真一只小白鼠，就是肚子有些许圆滚饱满。

　　展昭自不会被只小老鼠吓着，古怪的是那只小白鼠亦是如此，它兀自缠紧尾巴在展昭的手上，甚至拨动着小爪儿想望朝他手臂攀爬，老鼠见人就逃惯常举动在小白鼠身上丝毫不见。展昭想了想，倒确是并非所有老鼠都怕人的，有些老鼠可有胆敢青天白日逛大街的气势呢！

　　“这是打哪溜来的呢？”展昭当下喃喃自语。将小白鼠的身子轻柔一拨，只一手归拢捧住，伸出右手食指，以指腹在它的小头颅上擦拂，片刻不停，待得揉捏至鼓鼓的肚皮，展昭有意缓慢而谨慎拈搓着毫毛，只觉指下毛皮之下仿若裹覆着鼓突突、沉甸甸的物事。“你到底吃了甚么呀？”他好生奇怪地问道，小鼠大约很不乐意遭受如此对待，吱吱急叫。然而展昭偏生只想要与它做对一般，指甲往那沾绒的颊边脖颈一阵尽挠，以致激得小老鼠几乎要在他手掌上跳踯滚走，却也不期然，竟尔教他搔落些许软粘的粉屑之属，隔着老远直闻一股幽淡的桂花香气。当此之时，展昭乍然福至心灵，刹那窥见了真相，不禁扑哧一笑道：“啊，我晓得了，严大娘的桂花糕是你偷吃的吧？”他恍若一时忘记了失踪的白玉堂，全身心都放在小白鼠身上，忍不住就想逗弄。“贪吃鬼，你瞧你吃那么多，肚皮都快撑破了。”

　　此言一出，小白鼠转瞬间居然有暴跳如雷之相，仿佛满腹怨怼急于倾诉，以两鼠足尖为轴，置于展昭掌心一口气打了十数余转，展昭不由得一愣，“你在跳舞么？”他本来不发声还好，一旦若有心若无意地说将下去，却令小白鼠因之双瞳虎瞪，如人絮絮叨叨一样吱吱不断，继而在展昭手腕猛力一撞，往后连翻了几个筋斗，以示抗议。然而道途迎风，看似不易驯服的小小身子兀自不可挽逆相抗，强弱悬殊赫然可见，是以，眼看着就要翻出展昭的掌握。所幸展昭当机立断，掌势一迳翻飞，将即如流水浮云一般退出臂弯方寸的小老鼠兜回手中。但见他嘴角噘了一噘，随手拨弄着拔下的杂草枝叶，轻拍到小鼠顶心。“作甚脾气那么大，我又没惹你。”

　　乍听这口吻似有些怨言，不过展昭这次并未当真生气，却是倏地将小白鼠置胁于膝上指间，又探出另一只手去，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白鼠的背脊，全然不管它几次转头欲逃，可动弹不得只得呆呆的被迫仰躺，四只幼小的爪子朝天蹭蹬抓挠着，不知如何是好。不经意瞧瞧小鼠的嗔态怒色，展昭心下一凛，自觉是依稀瞧到了白玉堂。虽然心事再度辗转而回，展昭只以为是自己念人情切。即令连遭怪异之象，心中不乏起疑生奇，展昭单纯只当出现幻觉了，但见小白鼠瞥开眼将半边身形蜷缩一起，模样极像在生闷气，便是吐了吐舌头，指尖爬在鼠背一过又一过，反复三五巡，才伸一指点在短促的鼠须之上，喃喃道：“小老鼠，幸好你遇到的是我，否则换了严大娘这样的，兴许一个气恼，少不得对你又是一顿扫帚伺候的。万万不可再乱跑哦，倘若教黑店逮到，下场恐怕就得变成肉松饼里的鼠肉松了……”他努着嘴叹了口气，想起此前官府曾查封过的一家黑店，当真由外尽里的黑肝黑心肠。毋论小老鼠，抑或路边饿死的流浪之犬，素日负轭，却毙于疫病的牲口，甚乃连夜半悄进门户偷鸡，结果被乱棍打得稀烂的黄鼠狼通通尽皆由店家沿用相似的处置法子毁尸灭迹，成为 “上好的馅料”。其理说来甚简，一旦去毛、剥皮、切碎剁成肉糜，只消再动用一点其他小小手段，甭管是鼠肉狗肉还是黄鼠狼肉，都和猪肉并无能辨差异。

　　“你目下虽说肚皮胀鼓鼓的，可这点身量还不够人塞牙缝呢，死了多不值当。所以你待会绝不能随意乱走啦，得从偏僻径道行离，谨慎万分躲开旁人，才可使踪迹不被发现，如此就可
　　安全到家了。”展昭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竟是把小鼠当人来关照，恰恰是忘记人鼠殊途之说。只见他言罢以后，一径将手中白鼠轻轻放在巨石之上，起身来欲往那伸展着槎丫的紫薇花树盖踅去，只消他穿过东墙角门，十数步许即可回到房间。他才迈出一步，那小白鼠早已是翻身而起挺直躯干，宛若喇叭花型的短耳抖动两下，前肢小爪晃动，立时疾窜而出，往展昭那条离它最近的左臂纵身扑去。

　　展昭当时刚要举步，突觉背后动静，眨眼间手指一紧，似被甚么物事抱牢，又如是给一条绳索紧紧绑住，甚至还有些发痒，这一来心中大奇不已，当下不及思索，便手臂急缩，右臂跟出去拿那不知何来的偷袭之物，指头伸近左手近旁，岂料那物事突然往他腕臂翻上。展昭在这一当口竟是一怔，只感此物的动作竟与那只小白鼠的颇为想象，他这一分神再想甩开物事退避已自不及，是以展昭眼睁睁看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上滚到他的肩头。白物个头虽小，却四肢百骸齐全，只不过圆脑尖嘴，四肢前短后长，身后那条比筷子还细的寸来尾巴来回晃荡拍打。

　　“啊，小老鼠，你为何跟着我？”

　　“猫儿。”
　　展昭正与白物——一只小白鼠大眼对小眼，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他的心咚得大跳，侧首在夜幕笼罩的庭院里游目四顾，寻声所来。然而凭他的眼力便是在天光全部隐没以后，也能看穿花木丛后的阴影，却兀自发觉周围静悄无人，此地素来属开封府里较为荒僻之地，他只在举目仰天之时，观得一雁低鸣北向，一去不回。

　　时方入夜，展昭迳浸在一束通透的月光跺脚踩着自己的影子，这处院子前后左右方圆十余丈许，他已然确定方才唤他的声音绝非附近传来的，更不属错觉。那是白玉堂的声音，也只有他才会用近乎独特的口吻以及独一无二的称呼来唤他。然而他压根没发觉半个人影，甚至……甚至细想来，那个声音实则宛若就在他耳边响起一般，可离他最近的至始至终只有肩上的小白鼠而已。

　　“方才……是你在和我说话？”展昭一瞬不瞬地盯凝着小白鼠，抖着唇几近呆滞地开口道。

　　“是我，猫儿。”小白鼠竟然张嘴回应，小如米粒的森白鼠牙在银月相照下，与珍珠无疑。展昭这时已能十拿九稳地肯定，小白鼠当真会吐人语，且决然就是白玉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