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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怪胎(已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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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这孩子已三月有余,初为人母多少有些新鲜劲,总爱窝在房内折腾着要绣些小肚兜小锦囊,后来多的没地方摆了,夫家人就不愿意我整天的闲在家里,总找着借口赶我出去闲逛,这一来二回,我又喜欢上了说书。
青州城说大不大,犄角旮旯的地方却总是有新奇玩意,今儿来了唱戏的,明儿又来了杂耍的。窝在家门口打瞌睡的功夫,便听说城北墙角下新来了一个说书的。我夫家住城南,我又身怀有孕,本是不应如此“奔波”的,偏仗不住心痒,趁着均未返家,家中仅我一人,锁了院门,径直向北边方向去了。
北边多集市,随着人流不多时我便也寻到了说书摊所在。两枝垂柳悠荡飘着,那老者约莫知命之年,肩微微端着,着一身素白旧衫,一张木桌倒是与面上沟壑交相呼应。见我来了,面熟的起身让座,小声问道:“小娘子今儿怎么想起来听说书了?”
我笑道:“家中无人,实在无趣。”
那人回笑着点点头,不再问,于树下席地而坐,目光追随着悠扬的故事而去。那老者未察有人私语,手捻过花白胡须,口中悠悠道来。
“妖即是妖,又岂能胡乱成仙,狐妖她知晓自己已无希冀,遂决玉石俱碎,一时间天色皆黑,狂风乱作,叫人睁不开眼,只余白色身影傲立于天地之间……”
故事着实有趣,我竟听得如痴如醉,待尾音落下,红色太阳沉甸甸斜压在柳梢之上,众人意犹未尽的回味一番,才三三两两的四下作散。
我正欲随着众人一道家去,便听到身后一声呼唤,“小姐。”
四下张望,已无旁人。我回身,那老者佝偻着身子,脚步蹒跚行至身旁,矮身作揖,又唤了一声,“小姐。”
我轻抚平坦小腹,只笑,也不恼。
似是惊讶,老者瞧了眼我的肚子,又瞧了我一眼,天边斜阳懒懒洒过,衬的他愈发苍老。刚才并未发觉,此时到了眼前,我才发觉,他比我还矮上几分,嗓音低沉沧桑,“夫人……怀妊数月矣?”
“三月有余。”
老者沉思片刻,复又问道:“可有异象?”
此话怎讲?我不禁笑出声,然他并未显露半分戏弄之意,一双混沌的眼直勾勾盯着我,颇有些压迫之感,故而止了笑,道:“并无。”
这句是实打实的真话,自打我怀了这胎儿,且不说全无反胃呕吐的症状,不似一般孕妻萎靡不振,反而精神抖擞的过了分,扰的夫家越加重视起来。
那老者点点头,倒也不再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若有所思的多瞧了我的肚子几眼,似能透过这薄薄的衣衫肚皮窥得什么似的。
到此为止,我只当遇见了怪异之人,大不了自此再不去听那劳什子破书,可偏偏事情变得难以琢磨起来。
月华勾树梢,山间鸟声全歇。灯芯挑起,昏黄照亮角落一隅,妇人为女子添置了一杯热茶,轻柔的声音漾起团团翠绿。
“然后呢?”
女子轻啜一口茶水,“然后……”
自那晚开始,我便开始连夜做梦,醒后梦中内容已经无从考察,只是我记得,每个梦里,都有一只赤色的狐狸,或喜或怒,一张狐狸脸,竟也有那么多表情,最奇特的是,我通通看得懂。
我素来胆大,虽心生疑窦,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当压力过大,不曾与夫家人提起,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梦境变得不再平静。
我日日夜夜梦到那狐狸要来索我的命,面目狰狞,爪牙尖利,细长眼睛眯着促狭的光,不知怎的,我竟隐隐熟悉。
那夜,我同往常一般陷入梦魇,浑然不自知,那狐狸如期而至,来势汹汹,我仿若窒息,竟无法自行转醒,恍惚间听见夫君高呼才忽而破梦。醒来方知天色大亮,冷汗发了一身,夫君为我拭去额头的汗珠,再三逼问下,我终于还是道出了其中缘由。
众人大骇,当即便拉着我去城中有名的神婆那,我抵不过,心中又觉得着实蹊跷,半拉半就间到了神婆家门口。
我委实不太信服这位神婆的本事,三炷香祭天,鸡血洒了遍地,手晃银铃,围着我装神弄鬼的嗯嗯啊啊乱喊一通,便大功告成了。
沾满血污的干枯双手在金盆中洗净,清泠泠的水转瞬漂了一层血色,慢条斯理擦净水渍,她从满脸皱纹里挤出不阴不阳的笑,“是黄大仙!”
豆大的眼珠猛然瞪大,她迅疾向我行进一步,高喊:“冲之黄大仙,大仙来报矣!”
躲闪不及,那双枯瘪的手转瞬戳至眼前,若不是神婆的表情过于严肃,我怕是要笑晕过去。且不谈什么黄大仙是否存在,即便有,夜夜现于梦中的,却是只如假包换的狐狸。
还是只赤色狐狸。
夫君也觉此话恁不靠谱,两句打发了神婆便领着我回家去。不过,自此以后,不知那狐狸怕了还是如何,再也不在我的梦中出现。
我将此事告与夫君,其喜,遂包了红封子送至神婆家,后来日子愈发平静的过,便没人记得这件怪事,只是神婆的生意越发红火了起来。
又过了五个月,我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夫家的管束越发严格,每日除了睡不完的觉,竟也没有多少清醒的时辰。精气神散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那日,我躺在炕上,半醒间忽闻门外有人言语,与婆婆小声交谈,那声似有若无,却透着股熟悉感,未及我心痒起身去看,帘布撩起,婆婆身后领着一位进了房。
我定睛一瞧――正是那日胡言乱语的说书先生。
先生又是礼数周到的微微作揖,随后冲婆婆道:“我有事欲与汝家妇曰,烦君出须。”
闻言婆婆出了房门,直至她进了厨房,先生才慢悠悠转身,道:“夫人别来无恙。”
我不欲与他多言,遂开门见山,问:“先生有何贵干?”
他捻了一把花白的胡子,但笑不语,稳步行至炕边,眼珠紧盯我比常人稍大的肚子,缓道:“夫人,可曾梦何怪?”
我微滞,霎时想起几月前离奇梦境,然面上不动声色,“何出此言?”
似是察觉我不善语气,他又勾勾嘴角,竟以手置腹上,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夫人,你这肚子里怀的,可不是人。”
笑话,真是笑话!
这人怕是说书说傻了,整日里嘴里虚实不分,今日竟跑到人家家里说些不着四六的浑话,我气的面色泛红,怒极反笑,道:“莫不是,我怀的是只狐狸?”
说书先生不爱说别的,净说些灵异神怪的故事,其中,尤以狐狸为主。那日,我听的便是一只白狐狸精的故事。
我本是讥讽,谁知他点点头,颇为认真道:“正是。”
我怒气越加盛腾,觉得此人真是病的不清,语气不自觉高扬,道:“你可别告诉我这是个白狐狸。”
这次他却摇摇头,道:“非也,是一只赤色狐狸。”
夜已过半,茶已半凉。
妇人不禁打断,“正是你梦中的那只赤色狐狸?”
女子半垂着脑袋,从进屋后,她便一直是这样的姿态,灯火时明时暗,映照在墙角的影子便时深时浅。
“是的,”她点点头,沙哑着问道:“还有些茶水吗?我有些渴。”
妇人忙不迭起身续茶,袅袅的热气再次升腾起来,消弥在无边的黑暗中。
女子也不顾烫,眯了一小口润润喉咙,低声接着说道:“那时,我是不信的。”
那时,我是不信的。
我赶走了说书先生,婆婆匆忙跑出,斥骂我不讲规矩,不分青红皂白将客人逐出门外,我心中既恼又怒,被言中的惊惧在胸中盘桓不定,也不愿与她多说甚么,闷头回了房。
婆婆只当我性情难以琢磨,干骂了几句便也息声,任我去了。
又是两月拂过,天愈发的寒。临盆的日子将近,夫家整日忙里忙外,一派喜气。自上次被赶出后,我便再也没看过那说书先生,后听闻邻里说,说书摊子早已歇业。
估摸是回家过年了吧,那人说着,大红色门联糊上木门,我瞧着那鲜艳的红,脑海里浮现了曾日夜出现于梦中的狐狸,它的皮毛顺滑,却也没这么艳红。
待我回神,邻里指着我高高隆起的腹部笑道:“这么大的肚子,该是个龙凤胎吧。”
龙凤胎,龙凤呈祥。
我忙回道:“承你吉言。”
不知是不是猛然想起那狐狸的缘故,我抚抚圆鼓的肚子,心里却没多少欢喜。
我心中藏着心思,连日食不知味,身材消瘦不少,又是接近临盆的日子,夫家人终日奔波,四处讨些新鲜玩意搏我欢心,我却仍似那祸国妖姬褒姒一般不展笑颜。
年关将近,各家忙活着置办年货,夫家也不例外,有了旁的事情,便也渐渐将我放之脑后。
很快,便落了第一场雪。
那日,又独我一人在家,爆竹声声入耳,不免感伤。
我迎着窗外那点尚留余温的夕阳,闭上双眼,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抹红。正在此时,门扉叩响,我猛然睁眼,呼吸一窒。
以防麻烦,夫家人出门都会随身携带钥匙,怎可能敲门。
我屏息,一阵静默后,又响起两声叩门声,那声音不急不缓,似是掐着点。
片刻犹豫,我下炕去开门,因着腿脚酸胀,行走略有不便,门外倒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待至门前,叩门声再未响过。
我裹紧软厚的棉袄,将门栓取下,门刚打开细缝,雪花便打着旋儿飘了进来,我打眼一瞧,门外站着的――正是多日不见的说书先生。
腊月寒冬里,他掸净肩旁积下的雪,冲我作揖,“夫人。”
霎时一片雪花飞入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