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女参军》蜀山卧月眠霜

8、老大不痛快

　　“杀”字一出口，密道中人神情各异。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卞敏之。他一把揪过离容，将其提溜到跟前，同时袖中短刃咻地出鞘，轻抵她的咽喉，冷酷地笑道：“抱歉了，离容姑娘——”
　　“慢着！”
　　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高义突然出声喝止。
　　卞敏之虽还未下杀手，但也没有松开离容。他偏头看高义，雌雄莫辨的轮廓浮起一层疑惑之色。
　　高义示意卞敏之退开，卞向旁挪了一步。高义再挥手驱赶，卞敏之似乎领会到了什么，冲高义暧昧一笑，然后掉头离开了。
　　确认卞敏之已退出密道，高义才面对离容，伸手帮她捋平下摆起皱的布料。这个举动让惊魂未定的离容更不知所措。
　　高义笑了。
　　离容全身发抖，好像刚才短刃的寒意仍在脖颈上，钻心刺骨地冷。
　　过了一会儿，她神魂稍定，微颤着嗓音问：“大少爷、大少爷早知那个家丁是奸细？”
　　“你倒不笨。”高义看上去气定神闲，“我一直派人盯着，之所以没有揪他出来，只是为免打草惊蛇。”
　　离容想着高义既然早有部署，刚才为何也假装失措？脑筋转了一个弯后，不禁脱口而出：“你、你在三少爷府上也安排了探子？……少、少爷不知道？”
　　高义默认。
　　想到二人平日里兄弟情睦的画面，离容突然觉得脖子上的凉意转移到了后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为什么？你为什么监视他？！”
　　高义的笑意淡了一些，反问：“听你的语气，好像还把高衍当做主子？他，可要杀你。”
　　离容像是怕过了头，反而显得镇定。高衍要杀她，没错，她亲耳听见的。
　　在她掉落密道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但听到那个“杀”字从高衍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恍惚，觉得有些……不真实。
　　是的，她得死，这都怪她自己多管闲事以致惹祸上身。她只想知道，当高衍下杀令的时候，内心是否毫无波澜？她的命，是否贱到不如富家小姐抱的狸猫，贵胄公子骑的骏马，树叶丛中自由欢唱的鸟雀，洛阳街道拉车载人的牛羊驴骡？
　　看着离容黯然神伤的模样，高义并没有丝毫怜悯之意，反而有种压迫弱小的愉快。他往前逼近一部，低头问道：“这些年来，你在他府上的日子并不好过……我问你，现在，你，还站在他那边么？”
　　离容咽下难言的酸苦情绪，幽然说道：“高家于我有恩，本就是你们给的命，收回去、就收回去吧……你们兄弟的事，我一个下人，无所谓站在哪边。我、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既嫡且长，他又没法跟你争什么……他、应该也没想过要争。”
　　高义用一指将落在离容脸颊上的一缕碎发捋至耳后，一边说道：“三弟为人迂腐，说不定会坏事。如此而已。”
　　迂腐？是的，高衍确实喜怒无常，但却有那么一股忠臣孝子的凛然正气，这也是离容虽深受其苦、但还算不太恨他的唯一原因。
　　“大少爷……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去做吗？”
　　离容明白过来了，高义不打算杀她。而高义之所以不杀她，绝不会是为了什么故人之情谊。她大概还有用处。
　　对于此问，高义露出了欣赏之色。他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考虑如何处置你。——刚才，你既然猜到那个家丁是奸细，会立刻跑去报信，为什么不趁我们发觉之前原路返回？那样你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离容不假思索地答道：“若是那奸细顺利见到了大司马，高家便有灭族之祸，我哪有可能独全性命？前来报信立功，才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说得好。”高义凑到离容耳边，呼出的气流吹着她的耳廓，“暂时没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但将来总会有。女人是最有用的，只可惜，可靠的女人太少。”
　　离容确认自己不用死了，恐惧心稍退，好奇心又起。她哆哆嗦嗦地问：“大少爷，你们……你们是要、要杀大司马吗？”
　　高义轻巧地点点头，好像他们要去做的事情不是割人头，而是割稻草。
　　他衣袖拂动的风扇在离容脸上，冰凉凉的，离容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只是刚才因惊恐过度而浑然不觉。
　　她抹了一把脸，继续问道：“可拱卫京师的将官都是萧子钊的人，这时将他——那个——不怕引起骚乱吗？”
　　高义没想到离容还有心思顾虑大局，饶有兴致地反问道：“我听说你读过不少书，你来告诉我，书上可有写——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离容挠挠脖子，答道：“大少爷要杀萧子钊……我、我不知道大少爷会给萧子钊安怎样的罪名……我想，要平息这种事，肯定只能诛首恶，而不能问余党。甚至……甚至要想办法收买人心，比如，将他手下的将士全部官升一级？关键……倒不在于赏赐的多少，而是朝廷得立即表态。将士们发现自己被赏而非罚，心就安了。就算有个别人要生事，也难以鼓动众卒，成不了气候。”
　　高义拔出佩剑，就着密道昏暗的油灯微光，用帕子将其细细擦拭。离容以为高义转念要杀她，吓得后退一步，跌在了地上。好在高义又把佩剑收了回去，蹲在她面前，说：“萧子钊前岁才得到调遣中军之权，虽曾率部平定鲜卑之乱，但功成归来后，那些武将得到的赏赐却很微薄。赏赐既薄，军中就不会没有怨言。……你这个方法，虽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倒是可行的。”
　　离容咽了口唾沫，又问：“萧子钊恩信未著不假，但……我听说暂居冀州的鲜卑段部并不安生，只怕内乱可定，外患难平。……鲜卑人都是骑马的，对他们来说，从冀州到这里不过是一马鞭的事。……眼下朝中无人，万一鲜卑来袭，难道大少爷要、自己督战守城？”
　　离容话一出口就意识到，冀州鲜卑的问题，高义应该早就想到了。去年国子学中讨论过要徙冀州鲜卑于漠北，以免其一朝再叛凭陵京师，但一直未能施行。此时如果鲜卑段部趁机南下，那么……是的，那么就必须有人站出来总揽兵权，这个人就是高义！
　　高义曾在萧子钊军府呆过，随其征战，颇有功勋。只是后来他自愿入朝做文官，韬光养晦，脱离了军府系统。但那一段从戎经历，到底成了他今日重掌兵权的资本。
　　他不是要匡扶王室，而是要取萧子钊而代之。他不怕鲜卑南下，他正需要一场突来的战事，好逼满朝文武不能不将权柄交到他手中！
　　“冀州鲜卑？呵。”萧子钊用剑柄轻挑离容的下巴，油灯虽在他身后，但暗影中的双眸却依然发出摄人的寒光，“这都是母亲跟你说的？”
　　离容“嗯”了一声，又咽了口唾沫。
　　她只能看清高义面庞的轮廓，但她很确定，此时的高义正咬紧后槽牙，那无声的怒意实在叫人害怕。半晌后，他说了一句：“把你这个传声筒留在他身边…呵，母亲对子衡真是偏袒。”
　　“三少爷可不这么觉得。”离容嘟囔了一句，“崔夫人还……”
　　“还要把你嫁给他？”高义笑了，笑得有些瘆人。
　　离容也笑了，她笑自己竟曾把这事放在心上——天，自己真是疯了。
　　“老二不读书，老四不做官……”高义仿佛在自言自语，“兄弟之中，只有子衡与我最像。”
　　离容不以为然地微微摇头。
　　“你觉得不像？”高义本没打算在密道中耽搁太久，然而眼前人却能一再引起他的兴趣，“你在子衡身边呆了这么久，不妨说说，我与他兄弟二人，究竟孰优孰劣？”
　　离容欲言又止，尽量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她犹豫再三，方开口道：“三少爷秉性刚简，若身处盛世，从容廊庙，抑退浮华，大少爷似不及之。但……”
　　“说下去。”
　　“但眼下世道并不太平。大少爷明知天下将乱，而不惜为乱之始！日后一旦有机可乘，恐怕……”
　　恐怕有不臣之心！
　　高义以食指抵住离容双唇，轻声道：“嘘，这话说出来，可是要杀头的。……你只告诉我，孰优、孰劣，即可。”
　　离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道了一句：“乱世争雄，大少爷成事，三少爷成仁。”
　　伴随着高义放肆的笑声，离容忽然脑壳一震，昏了过去。
　　昏蒙中，她隐约听到高义在说：“你平时都读些什么书？《仪礼》？《周官》？哼，那都是千载以前的废纸。你只知嫡长嗣位，不知一人可使门户兴，一人可使门户亡。倘若旁支庶孽能使门户兴盛，出身、排行，又有什么要紧？何况，他还并非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