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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中道而改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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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夫人对高义在洛阳和长安夺权擅政的作为无一语评价,只是劝他早日回京。就像对政争失败后狼狈东行的高衍,她也不曾数落,也不指出他性格的缺陷或行为处事的错误,只是说:儿子,吃月饼吧。
离容从前觉得奇怪,为什么干娘这样聪明睿智的女人,对四个儿子的教育从来不是耳提面命。
后来她有点明白过来了:“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崔夫人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四子均有天赋之德,他们只要顺道而行,就能长成自己该有的模样。
比如高熹从小调皮捣蛋,竟然一夜之间成了好学之士,并立下教化四夷的志愿,甘愿留在虎狼环嗣的北方坞堡之中。高决矢志报国,也是因为他自己听来的古人之训。至于高义,似乎因为从小被弟弟们分去太多关爱,而有举止乖张之嫌。但事已至此,高义走上了这条路,难道是三言两语的规劝能让他回头的吗?
事实证明,每当崔夫人想要为他们安排什么的时候,得到的结果反而十分糟糕。例如高衍,四兄弟中就属他心思最为复杂,于是崔夫人想为他培养一个知根知底又聪慧体贴的媳妇,能在他心神惶惑、不知如何自处之时,给予他安全感和中肯的意见。
但高衍,不要。不只不要,还因此怨恨母亲。
最后她发现,她只能给他们慈爱,而扮演不了指路明灯的角色。
“好。”高义环顾周围一干人等,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说,“母亲保重。儿子这就走。”
他来去的步伐仿佛有风,当他与离容擦肩而过时,离容觉得身边像是有一只老虎经过。
一年不见,这个人身上野心的气味更重了。
不过,要说变化的话,离容觉得高衍的改变似乎更多。如果说高义的欲望愈加烧得像火,那么高衍的气质则越来越沉静如水了——
他从前是冰,锋利、脆弱、晶莹剔透;现在他终于化成了水,多了一点温度,也多了一点幽深难测。
“干娘,我……”离容吐了下舌头,缩头道,“那个、王爷让我做记室参军,可是我……”
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你救刺史有功,我听说了。”崔夫人的眼神仿佛早已看穿一切,笑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没跟娘说?”
陆南生见离容耳根红了,不失时机地上前做自我介绍:“崔夫人,在下是新上任的徐州刺史,陆南生。”
崔夫人不但没正眼瞧陆南生,还佯装有怒意,酸溜溜地说:“我刚才还在埋怨王爷拐走了我的女儿,可王爷却说,有人也拐走了他的记室参军。那个人,就是你?”
陆南生对此供认不讳:“令媛蕙质兰心,在下十分倾慕。改日将遣媒人登门说亲,还望夫人成全。”
崔夫人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拒绝道:“不急不急。你二人若是真的情投意合,老身也不会横加阻拦。但你们毕竟相识不久,现在就把婚事定下,未免过于仓促。听说你差人给王爷送了封信,请求将离容转至你麾下?需知记室参军在地方上也不是小官,哪能由你说转就转?王爷已跟我商量过了,人,他是不会给你的。最多让离容做信使,多多往还广陵、建康、临海三地之间。于公,你若阳奉阴违,崔记室必会向王爷检举你。于私,你若慢怠离容,离容自会向我倾诉。……陆大人,别怪老身作梗,需知女子一嫁不成,要后悔,可就不是那么轻松的事了。与其日后多生怨怼,不如预先考量周全。结亲的事,我们一年后再谈。”
陆南生心想,若能朝夕相处,有没有婚礼倒也没什么关系。可要离容三地奔波,那么一个月中能相处的日子就不足三分之一,这他不想接受。
他刚想再争取一下,就被离容的眼神阻止了。
崔夫人对离容有恩,他不能不顾及离容的立场。
说起来,崔夫人虽只是离容的干娘,但这桩桩件件的考虑,倒比许多做亲娘的还谨慎。有这样的贵妇人为她撑腰,他是该替她高兴的。想到这儿,陆南生终于决定不发表异议,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夫人说的是。”
“陆大人好心性。”崔夫人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
若是陆南生强横反抗,崔夫人可能要疑心他这人轻浮急躁,不值得托付终身。但见离容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屈服,崔夫人在讶异之余,更有一丝欢喜。
离容偷偷吁了口气。她谢过了干娘后,又对萧馥行了礼,说了一些客套话。
萧馥累得正打呵欠,无心与晚辈应酬,挥了挥手,道:“好了,不用客气。我看……你们接着叙旧,本王先走一步。”
崔道雅干脆推了他一把,嘴上说着:“去吧,今晚找个小妾侍寝,我跟姐姐睡。”
萧馥叹了口气,离开座位,往内堂走去。心里想的是:本王哪儿来的小妾?
崔道雅拉起姐姐的手,两人互相说悄悄话的模样,倒有些少女情态。
离容则被张唯文怀抱中的婴孩吸引了。她从嫂子手中接过侄儿,抱着掂了掂。想摸他的脸,怕自己手脏;想亲他的脑门,又怕害他得病,只好左看右看。
“好漂亮的奶娃娃……长得真像你!”离容对张唯文说,“你看他的眼睛,多有神,好像很懂事的样子,比一般的奶娃娃看着懂事多了,将来肯定很聪明!”
赞美的话张唯文可听了不少了,不过再多听一点也照样觉得舒坦。
陆南生本站在离容身后,欣赏她那怀抱稚子时流露出的慈柔母性,却听后面有人叫他——
“刺史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叫他的人是高衍。
二人步行至刺史府后院,此时天上已是繁星点点。
陆南生直觉地认为,这位冀州别驾叫他出来,为的不是公事。
“你听她提过我吗?”高衍问。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夜色中,陆南生看不清他的表情。
其实自从经历种种变故后,高衍身上就好像罩了一层雾气。或许就算此刻有朗日普照,陆南生也无法从高衍的眼神中捕捉他真实情绪的一丝一毫。
陆南生默契地领会到“她”是指离容。他点点头,回:“当然。”
高衍笑了笑,问:“她是怎么说我的?是不是说我很凶?对她很不好?”
陆南生反问:“这重要吗?”
他记得离容告诉他,崔夫人原打算让高衍娶她为妻,但高衍不同意。不仅如此,她从前在高衍府上还过得十分辛苦,那么高衍不喜欢她,甚至有点讨厌她,应当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既然是这样,高衍又何必在乎离容对他的评价?——等等。
陆南生想到另一件事:第一次见到离容的时候,她身上有一把匕首,那是高衍的东西。
是很贵重的贴身之物,有钱都买不到的稀罕宝贝,关键时刻可以救自己一命的西域神兵。
高衍沉默了一会儿。
“……重要吗?也许已经不重要了。”高衍幽幽地说,“毕竟她现在喜欢你。阁下一表人才,若我是女子,恐怕也会有一时的倾心。”
陆南生眉头微蹙,隐隐觉得不对劲。
“你放心,我现在是她‘三哥’,什么都做不了。”高衍双手一摊,“我暂时愿意接受这个身份。但我这个人多疑善变,也许有一天,我会改变主意。”
陆南生终于确认了高衍话中的挑衅意味,他眉毛一扬,对眼前人起了敌意。
高衍看到陆南生眼神的变化,笑了。他索性开诚布公,说:“如果你觉得我是你的敌人,也许你想得没错。”
陆南生冷笑一声,回道:“不知阁下凭什么觉得……能与我为敌?”
“你说呢?”高衍道,“母亲把那丫头放在我身边,一放就是十几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日不见,都觉得不习惯。她伺候我饮食起居,她伴我读书田猎。……从前我写每一个字,都是她磨的墨……”
说到这里,高衍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上,那神情似乎十分依恋,看得陆南生极不舒服。
只要陆南生不舒服,高衍的目的就达到了。
“不管她是怎么跟你说的,陆兄,你要相信自己的眼光。”高衍淡淡笑道,“我对她不好,不是因为我讨厌她。我从前不想娶她为妻,不代表我没对她动过心。……
呵,你相信吗,其实我的心早就长在她身上了。可是我太后知后觉,直到她从我身边消失了,直到有一天,母亲把婚约取消,我才发现,其实我早就做好了跟她相守一生的准备。而我没有准备好面对的,恰恰她离我而去。……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刚才你问我凭什么与你为敌,这是一个好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如我的地方。”
陆南生面无表情道:“请说。”
“陆兄,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陆南生还没开口,高衍就阻止了他回答此问,接着道:“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是她,是吗?如果有一天,让你在最重要的事情与离容之间做出取舍,就算你多么不情愿,你也会放弃离容,对不对?”
陆南生没有回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兄是英雄人物,本该如此。……”高衍道,“你不如我的地方,就是我并非君子,也不是英雄。你与离容相识半载,对你来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比很多人都可爱。我和离容朝夕相对十余年,对我来说,不管她是好是坏,她都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娶她,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会为此承担后果。我不阻挠她寻觅真情,只要她高兴,她想嫁给谁都可以。但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要说自己在别的事情上有什么比不过高衍,陆南生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但高衍提出的这一点,却是正中要害,让陆南生不能不感到了一丝酸意。
他酸,竟然是酸自己不如高衍珍视离容?说来简直荒谬。
“在下还是没明白,阁下对我说这番话,用意何在?”陆南生问。
“很简单。”夜色中的高衍带着幽幽笑意仿佛鬼魅,他薄唇轻启,吐出最后几句话,“我希望你好好待她,不要在志得意满时想着蓄妓纳妾。当然了,你要蓄妓纳妾也可以,我就当是……你把她还给我了。或许到那个时候,她正好能够明白,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陆南生真想一拳揍烂高衍的嘴脸,但终究沉住气,回道:“阁下多虑了。在下平生没有其他长处,唯一可称道的,便是坚秉此心,矢志不渝,绝不会让阁下有可乘之机!”
高衍回看陆南生的眼神依旧淡漠到好像毫无波澜,也不知他是真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修为,还是习惯了用这一层模糊的雾气掩饰灵魂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