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江湖事》禹葵葵

184、第一百八十四回

　　“檀启，我这样行吗？”
　　谢阑转过身满怀期待的看着檀启，他的样貌依旧俊美，星眸闪烁，身姿欣长，如今失了修为，身上竟多了丝凡尘的烟火气。

　　檀启不回话，走过去替他穿好衣衫，鼻子一酸，眼里的泪险些落了下来。趁着转到他身后替他梳头发的时候，匆忙揩了揩眼睛，才道：“行，帅呆了。”
　　谢阑满足的抿起嘴，心头突然闪过一片阴云，皱眉道：“你说我是不是伤了师尊的心？”
　　“是。”
　　“大家都在为了天下苍生而奋战，我却躲在这里，盼望着见一个人。这样的我，是不是很无能？”
　　“不……师兄，你做的够多了。于天下来说，你问心无愧，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却不能在无限的时间中虚度，如果你觉得和她在一起是你毕生所求，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无惧其他。”
　　谢阑释然一笑，道：“这番话，倒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檀启道：“你背上的伤十分严重，短时间内我无法助你愈合，哪怕吃了在灵的仙药，你也不能妄动心神。否则一旦血气翻涌，我给你设下的仙术就全不管用了。”
　　“我明白。”谢阑淡淡道：“我们走吧。”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谢阑踏在檀启的仙剑上，与他一同向皇城飞去。没来由一阵落寞，或许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翱翔于天地之间，驰骋于仙剑上的自由自在，从此在与他无缘。他曾经渴望的仙法、道行，从此与他分道扬镳，今生今世，他再也不能修炼。
　　曾几何时，谢阑是御星派首席大弟子，他以为他的一生就会如此平淡的度过，有一天他会成为御星派掌门，会勘破道法，白日飞升，永远摆脱轮回之苦。可世事难料，当他在那个寨子里第一次见到燕子飞的时候，他的命数已然改变。

　　如果问他是否后悔，是否可惜那一身可傲视天下的道行？
　　谢阑微微一笑，将这个疑问置于脑后，在他的身上，永远不会有后悔二字。
　　他不愿孤苦一生。
　　亦不愿度日如年。

　　距离皇城越来越近，谢阑已然在空中闻到一股焦糊味，想必炎魔已然得手，该是已将沈亦侠绳之于法。
　　檀启飞的很快，转眼便来到皇城上空，盘旋一周，徐徐下降。

　　按耐不住的激情涌上心头，脑中一片空白，谢阑向下张望着，在那皇城层层宫墙中搜索着。
　　眼光猛然定住，他看见了！心脏突突的跳着，似乎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也在抬头看着他，月牙般的眼睛里带着笑，迷离而柔美。在看到她的一刹那，谢阑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炎魔果然遵守承诺，把燕子飞唤醒了。

　　那是他思念成疾的人，是他梦回千转的容颜。两年前最后一次见她，是他重伤了她，伤了她的人，伤了她的心。如今他只想弥补，想用一生去弥补，陪她一生一世，一直到老。没有人能阻止他们在一起，以后的每一天，他清晨醒来，都希望一睁眼能看到枕边的人，是她。

　　仙剑落地，谢阑的身边站着檀启，而燕子飞的身边是黄倾。他情不自禁的往前走，就看见黄倾推了她一把，燕子飞这才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走过来，脸颊微红，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燕子飞快步走到谢阑面前，刚要开口说话，却被眼前的人一把拥入怀中，紧紧的，紧紧的抱着她。
　　勒的她险些喘不上气。
　　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上，明明柔情无限，却总是隐藏起来。她明明那么爱他，为何要躲躲藏藏？谢阑心中痛惜不已，更是舍不得将她放开。
　　燕子飞就要被他勒断气了，涨红了脸，断断续续道：“道长……那你，你是要……勒死我吗？”

　　谢阑为之愕然，夜更深，更静。他清楚的听见他的心脏突突的跳着，深吸口气，看着燕子飞的眼睛，道：“你昨天在做什么？”
　　燕子飞打个哈哈，慢慢放开了他的手，十分兴奋的看着他道：“昨天我们杀妖兽啊！这么大的事，你忘了？我还以为你要被关禁闭了呢！季明说你要被关禁闭，他个小鬼头又撒谎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他，把他的银子全都藏起来，让他没钱去赌坊。太好了，你没事就好，对了，你师尊实在是太厉害了，一场剑雨就扫荡了所有妖魔鬼怪，哎，真是人比人得死，你们这些修道之人实在是太逆天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睡了一觉一睁眼就来到了这，真可怕，这些人死的太惨了，你们知道这遍地残尸都是谁做的恶事吗？”

　　谢阑默然，一丝痛楚掠过脸庞，原来她的失魂症又加重了，如今她的记忆已经倒退到了坤城的时候。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彻底忘记他，忘记他们一起经历的种种。
　　如果可以，他宁愿燕子飞记忆起来一起，打他也好，骂他也好，至少她还记得他与她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可是……谢阑暗暗对自己说，忘记了那就再来一次，她忘记一次，他就给她更多更快乐的回忆。过去的不愉快忘记也好，无论她的记忆退到哪一步，他都希望她永远都能开心。
　　“那不是沈大公子吗？我的天呐！他怎么死了？谁杀了他？你们在这傻站着干什么？沈大公子可是和我们并肩奋战的朋友啊，他死了，你们怎么都无动于衷呢？”
　　他张手再次抱住她，静静的，仿佛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

　　燕子飞已然吓呆，无措的回头往黄倾那边看，一边摇着手，一边比划着口型表达自己根本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黄倾耸耸肩，他当然希望抱着燕子飞的是他，可是，谢阑为她付出的实在太多，令他一个竞争者都觉得心痛无比，如今只能看着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便在此刻，天空中猛然劈下一道闪电，随即电闪雷鸣，随即传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爆炸开来。山摇地动，他们四人如此修为，竟也立足不稳。燕子飞和谢阑站在一起，吃惊的发现他的脚步会如此不连贯，随着大地晃动，若不是自己扶着他，他竟然险些摔倒。
　　四人大惊，抬头仰望天际，只见夜空之上，突然显露出一个女人的身形。她一袭鲜红长裙，黑发如瀑，飞散在空中，身子周围盘旋着六个明亮的物件，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翻飞。

　　“那是什么？”檀启走到谢阑身边。
　　谢阑眯眼细看，忽然浑身一震，血液似乎顷刻间冻结，连连摇头，可眼望苍穹，那又没有看错，喃喃道：“那是一个古老的法阵，汇聚八个充满灵气的神器，可……可……”
　　“可什么？”燕子飞问。
　　谢阑低头看着她，道：“可逆转时间，回到过去。”

　　空中的女人似乎在凝聚着什么，她身姿窈窕，脸上带着一个鬼面具，显得狰狞可怖。
　　“她是谁？”黄倾问道。
　　“她就是妖灵公主。”檀启吸了口冷气，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连忙问道：“师兄，你可知是哪八种神器？”
　　“上空的五种，分别是通灵血玉，锁魂鼎，麒麟泪，斩魔刀，铜钱……和……流仙剑？”谢阑猛的回头，惊愕道：“流仙剑怎么会在妖灵公主手上？莫非云城遭到了不测？”

　　正说着，就看远处飞来一群人，正是杨云城率领九生剑派众弟子赶到，一看到空中的阵仗，登时又惊又怒，叫道：“那是凤楼雪城的人！众人听命！布阵！”
　　九生剑派弟子如今早已不复昔日闲散，动作敏捷，很快布好了阵法，仙剑出鞘，蓄势待发。

　　杨云城快步来到他们面前，急问：“沈亦侠呢？”
　　燕子飞惊呼：“杨哥哥！沈大公子死了啊！也不知是谁下的狠手，他们都无动于衷的，我想去看看，道长偏不让我过去。”
　　杨云城吓了一跳，一看确实是燕子飞无疑，可一想到香儿死于她手，如今她却没事人一样的出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想到她对自己的恨意。听说她得了失魂症，难道那些她真的都忘了？可她又是如何从炎魔再次变回燕子飞的？

　　谢阑见状，将燕子飞挡在身后，道：“通灵血玉为灵物，锁魂鼎为鬼物，麒麟泪为兽物，斩魔刀为神物，而铜钱看似普通，却是人世间最有人气儿的物件，还有流仙剑，是仙物。如今就差妖物和修物，妖灵公主就可以驱使阵法，逆转乾坤。”
　　顿了一顿，杨云城忽道：“等下，你刚才说……流仙剑？”他猛地抬头去找，果然在妖灵公主的身边，看到了盘旋的流仙剑。登时大怒，剑指一挥，立时招出九把仙剑一飞冲天。
　　“云城，快回来！那是神器，你不是对手！”檀启叫道。

　　远远传来杨云城的怒吼：“她掘了香儿的墓！”

　　杨云城横贯天际，所经之处，掀起重重气浪，在空气中嘶嘶作响。九把仙剑受他驱使直刺过去，却被妖灵公主身边的神器挡在外面，难以刺进去半分。杨云城一见大怒，更是在空中剑指连挥，使出浑身解数，也奈何不得那些守护着妖灵公主的神器。
　　“你为何要掘她的墓！为何！那是我给她的，你凭什么拿走！”杨云城恨极，眼中尽是血丝，一手从空中拽下来一把剑，全力朝其中一件神器砍去。
　　只听“轰”的一声，电光四溅，杨云城倒飞而出，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难以置信道：“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强！”

　　“燕子飞，你醒了？”

　　一声清亮柔腻的女音传遍天地，燕子飞吓的一哆嗦，叫道：“谁叫我？”
　　“我能把你失去的记忆还给你，你想不想要？”
　　燕子飞疑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失去的记忆？”

　　妖灵公主伸出一只芊芊玉手，单手成爪，突然一使劲，从燕子飞的身上就滑出一颗小小的东西。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东西就直上云霄，落入了妖灵公主的手里。
　　“修物……无魂仙骨！”谢阑大惊，原本他以为炎魔要这个只是想废了他，却没想到，他们是要这无魂仙骨做修物，来启动逆天阵法！
　　那妖物……谢阑看向燕子飞，脑中嗡嗡作响，原来妖灵公主，想要的最后一件驱动阵法的神器，就是妖物灵妖心。

　　如今她的身边汇聚了七种神器，声势更加浩大，整片天空都被搅的翻涌不止。如此大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御星派诸人，清知眼望天际，暗道不好。

　　“燕子飞，让我来打开你紧闭的心门吧！”妖灵公主道。
　　“不要！”谢阑大吼一声，他一把抓过燕子飞，用手紧紧的掩着她的耳朵，脸颊贴近她的额头，低声一遍遍的说：“燕儿，你不要听，不要看，她说的一切都是在诱使你做错误的事！那是妖灵公主，她想要逆转时间，想要回到过去，让尘观真人无法封印妖界，这样，天下就会大乱，百姓民不聊生，你告诉我，你不想这样的对么？”
　　“我当然不想啊，道长，你别害怕，我不会信她的。”燕子飞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

　　“哼。”妖灵公主冷哼一声，举起手里的仙骨，清冷的声音道：“燕子飞，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燕子飞疑惑的看着天上的妖灵公主，只觉得她看起来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虽然她戴着面具，但总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是仙骨，你最喜欢的道长的仙骨。”
　　“住口！”谢阑勃然大怒。
　　麒麟泪射出一道诡异的光线，直没入燕子飞的眉心，谢阑没来的急阻止，这一切便发生了。
　　燕子飞的眼前似乎展开了一副画卷，上面画着人物山水，声动的演绎着所发生过的一切悲欢离合。
　　紫霄山龙逍受刑。杨云城第一次使出九龙神剑，成为比武第一。多宝楼灰暗的楼梯上的四十多个人，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她。龙逍的眼瞎了。龙老板责怪，打断了她的鼻梁，将她吊在妄断崖大半年，受尽风吹日晒，万般苦楚。

　　燕子飞脸色惨白，眼泪不停的涌出来。谢阑想要上前去，却被她一把推开。她崩溃的抱着头，可是还有无数回忆疯狂的涌入她的脑子，似乎要把她撑爆。

　　原来她是龙老板的女儿，可龙老板宁愿信一个叛徒的话，也不肯信她。谢阑救了她，把她带到大王村。道长说，要娶燕子飞为妻，他说宁愿不做道士，也要娶燕子飞为妻。再往后，却没人快乐，娘死了，若琳、小成还有整个大王村的人都死了。御星派的人说是燕子飞做的，可是她知道是谁，但她不能说。她看到了道长眼里的泪，却只能义无反顾的逃跑。圣教被灭，圣君玉死了，熙映容死了，文丹青死了。她为了能成全谢阑成仙，逼着自己和他说生生世世不愿和他在一起的话。她为了龙老板，小竹子和龙遥能活下去，去帮沈亦侠取火种。她成了沈亦侠的女人。她在妖界见到了芮清秋，得知自己有失魂症。

　　燕子飞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双手紧紧的抱着头，蹲坐在地，哭的泣不成声。
　　可是悲剧还在继续，龙老板死了，小竹子死了。她看到一弦冷漠的目光，看到沈亦侠轻蔑的目光，看到杨云城绝情断义的目光，看到……谢阑充满杀意的目光。
　　连那个说爱她的人，都想要杀了她吗？
　　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谁是真正在乎她的人？亦或者，在乎她的人已经死光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想起来？为什么要让她把所有经历过的苦难，重复再感受一次？这简直比千刀万剐，还要令她难过到痛不欲生。

　　“燕子飞，你想让那些死去的人回来吗？”妖灵公主柔柔的声音传来，勾回了燕子飞的理智。
　　“我……我想，我想。”燕子飞泪眼滂沱，期望的看着天上的红衣女子。
　　“你就是灵妖心，灵妖心就是你，如今我这阵法就差一件妖物。只要你进来，阵法启动，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到过去，改变所有人的命运。你愿意吗？”

　　“住口！住口！不要再说了！”谢阑如疯了一般，他双手捧起燕子飞的脸，一颗颗亮亮的泪水从他如夜空般璀璨的眸子里滴下来，他颤声道：“燕儿，过去的就过去吧！人死不能复生，以后你还有我，我陪着你，陪着你一生一世，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么？”

　　杨云城怒极，召集众九生剑派弟子，一齐攻了上去，却仍旧无法奈何妖灵公主。

　　“还说呢！”妖灵公主发出一声刺耳的嘲笑：“燕子飞，这可是谢阑的仙骨，你忘了吗？”
　　说罢，麒麟泪再度射出一道光没入燕子飞眉心，顷刻间，打开了炎魔留在燕子飞脑中的记忆。
　　她浑身颤抖，看着那把剑一寸寸割开谢阑的皮肤，看着他痛不欲生，看着他散尽修为，看着他从云端跌落谷底。看着天地震怒，天雷惩罚。

　　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
　　燕子飞头脑晕眩，摇摇欲坠，却仍是强撑着，看着谢阑，苦笑道：“道长，你真的为了我，散去满身修为，亲手把仙骨挖了出来，只为了见我一面？”
　　谢阑静默，眼中满是痛惜。
　　“我燕子飞何德何能，有什么值得你如此？三百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毁于我手，你今生的使命都被我破坏，道长，你觉得你这么做，我会感激涕零，我会无所顾虑的和你永生永世的在一起吗？”

　　黄倾心急如焚，恨不得替燕子飞分担一切苦楚，当下道：“小燕子，你不要这样，你中了妖灵公主的计！她就是为了你心甘情愿的进入阵法，才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激你的！”
　　燕子飞怒吼：“可是这都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了！他的仙骨，他天生携带的仙骨，他不是修道之人了，他一身修为全没了！”
　　谢阑摇着头，凄苦的看着她：“燕儿，那些我都不在乎，只要你信我，你信我好么？别听她迷惑你。”

　　天空中，杨云城与九生剑派弟子和妖灵公主打的天地变色，阵法始终差最后一样妖物而不得开启，妖灵公主不得不用妖力维持，还要分神对付杨云城等人，一时间难以抉择。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仿佛九天神佛同时吟唱，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万物苍生皆敬畏不已，齐齐向空中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