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队每月练笔合集》寂哀策

1、犹如故人归

　　犹记见到她那日，我满身带着刚下火车后的疲惫。她从人群中出来，很欢快地那种跳到我身边问我是不是杨凌雪。
　　她是我亲戚家的孩子，硬要算起辈分的话，大概要喊我堂姐来着。彼时，我刚刚大学毕业，连日来的颠簸令我身心俱疲，皱着眉点了点头。她大抵看出了我的不悦，没有再说什么，乖乖地帮我拎行李。
　　那个时候交通不像现在这般发达，从火车站回到山上是件又累又疲乏的事情。半山腰有用来运送行李的缆车，我几乎差点又起了小时候才有的想法，把自己用缆车送回去。
　　事实上，我把行李放上缆车后就一把拉住那个只比我小上四岁却矮小得可怜的女孩子：“等会，让我歇会。”然后我就和她一起坐在石块上。
　　待我再清醒一些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她僵直地坐着。我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因为睡了一觉而开始慢慢明朗起来的心情让我对于这个女孩瞬间心生愧疚，笑着跟她道歉：“对不起啊，小妹。你其实可以早点喊我的。”她也笑了：“我看雪姐你似乎很累，就想着让你再睡一会。”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这么多年在外读书，让我见识到了城市里各种虚伪造作的事，我着实非常想念山村里朴实的人们。
　　我说：“你真可爱。”她就变得扭捏起来，小声嘟囔着继续带我上山。
　　我其实并不喜欢山上的环境，虽然凉爽，可蚊虫太多。我在外面这么久，最怕的居然是家乡的蚊子。我和她在村口分别，各回各家了。
　　她算是个很可怜的孩子，她的父亲在她还没出生前出了事，整个人都只能瘫在床上。她的母亲干活养大她。与我那上过学的母亲不同，她的母亲没什么文化，没有那么多曲曲弯弯的心思，反倒不会去注意自己的女儿。山村里又普遍重男轻女，我心里自是明白，她家的境遇不会太好过。
　　说起这个我又讨厌起山村来了。我喜欢山村里人不被世俗化的淳朴，却又恨他们无知导致的偏见。要不是这一次父亲说什么也想让大家见见他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长长脸，我可能会在犹豫中选择不回来。
　　谁都有虚荣心，我也不例外。村里如果哪家出个大学生那简直就相当于全村人的骄傲。我想着，以前总被一些人瞧不起我是女生，现在终于可以狠狠地压回去了。
　　办酒席的时候，我第二次遇见了她。
　　她和她母亲做在一起，算我父亲的亲戚桌。我看着她瘦瘦小小的一个孩子被挤在那群大人之间，费力地吃着碗里的米饭。我心里突然就一软，跟父亲说：“我想把小妹带到我这桌来。”父亲点点头，继续喝酒。我走过去，轻轻拍了她一下，她一惊，看见是我，便低着头喊着堂姐好。我拉着她的手，和她说：“小妹，你寡吃白饭哪行？今个是姐姐家办席子，来姐姐这边，多吃点菜，顺带沾沾喜气。”
　　我牵着她的手来到我的桌，给她夹了一堆菜，她小心翼翼地吃着。我越看越觉得她惹人怜爱。
　　饭局中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喝多了，一个婶婶说：“要不，让凌雪嫁给我儿子吧，我看他们以前玩得挺好的。”我抽了抽嘴角，差点就忍不住嘲笑她，我从小被她儿子欺负，哪是玩得挺好？我父亲不服气，嚷了句：“我女儿可是大学生了，你儿子好吃懒做的，怎么配得上她。”全桌笑开了，那大婶大概怒了，说了句：“怎么就配不上？你媳妇还不是配给你了？”我父亲因为这句话，气得脸都红了。
　　我父亲算是个挺老实的庄稼汉，遇到我那算是文化人的母亲也算是运气好，他最忌讳的就是自己配不配得上我母亲这件事。他怒斥道：“你儿子能和我比吗？我虽然没什么文化，至少会种地，你儿子除了糟蹋人家闺女，还会干啥？”“咋说话的，啥叫我儿子糟蹋人家闺女？哼，是她小小年纪就学那些个狐狸精，勾引我儿子。”我父亲彻底怒了：“本来念在大家多年同村，我不计较你家儿子上次干得畜生事，请你来喝酒。没想到，你竟是不知悔改，毁了人家闺女还想打我家闺女的主意？滚，这里不欢迎你。”
　　大人吵架时，她一直在我怀里颤抖。我也隐隐约约听到四处有窃窃私语，一些阴晦不明的目光总是朝我们这里投来，我猜想估计是父亲说的那件事与她有关。心里一惊，我低头看见她嘴唇都已经惨白，我不由得抱紧了她。
　　一场酒席闹得不欢而散。
　　虽说是应了父母回老家来看看，我还是要去城里工作的。从父亲口里知晓了那件事，再加上总能在村里听见各种针对于她的风言风语，我实在是心里受不住。就提出了把她带去城里这件事。父亲或许是觉得自己弟弟的女儿自己却没保护好，同意了我的做法。
　　于是我带她去了城市。她没学过东西，营养不良的身体也做不来重活，在村里倒是学了些家务。我留她在我租的屋子里，说着：“没事，姐姐赚钱养你。”那个时候，我一个月可以赚70块，交完房租之后，所剩下的养活我俩确实足够。空闲的时候我会教她读书，识字。
　　我一次也没问过她关于那件事的事情，我觉着那对她是不好的回忆。但某一天她突然主动与我说起这事，那是我带她来城里的第三年。某一天我和她一起睡觉的时候，她突然贴过来抱紧我，然后亲了一下我。我愣了一下，她同我说：“那个时候他跟我说，他喜欢我。”我静了，没说话。“可是我不喜欢他。”她继续说：“他整个人都恶心！不像姐姐你，又温柔又善良。”她有贴了过来，抱紧我，然后再次亲了我。
　　“我喜欢姐姐你。以后，我嫁给姐姐你吧。”
　　我一惊，然后骂她：“你疯了？”她似乎有些委屈：“我喜欢你！”“别说这种话，会被抓去关精神病院的。”我没说慌，那个时候，喜欢同性真的被判定是种病。我被她一说，慌得要死，觉得她病了，我怕我自己也会病。到时候，我就不是父母的骄傲了，我就是全村的耻笑了。然后我开始拼命躲她。她大概发现了，某一天说：“姐姐，你这么怕我，我回村好了。”我怕她回去之后，再次面对风言风语。但我真怕自己成为耻辱。我给她买了回去的火车票塞给她一把零钱，送也没送她。
　　后来我回村的时候问起这件事，才知道她根本没有回村。而且不仅仅如此，听说那火车出了事，有一伙人打劫，死了不少人。
　　我不知道死掉的人里有没有她，我宁愿她只是跑远了。可是，她能跑哪里去？她一个小孩子，又没有钱。我觉得我害了她。
　　我真的病了。
　　烧得很厉害，呜呜地说着糊话。母亲说我一直念叨着，却也听不清我念叨啥。
　　我知道。
　　我在意识里看见了她，她笑着走近我：“你是杨凌雪吗？”我说：“我是。而且我也挺喜欢你的，你别跑了，回来。大不了，我谁也不告诉，我们就做一对儿。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可她还是走了。
　　真的就再也没出现过。
　　后来，我的病好了。我回了城市，三年回村一趟，看看她可怜的爹娘。我有时候会在行李运送点坐着睡着。
　　我有时会梦到她，努力直起身板让我靠着睡觉的模样。
　　我希望她回来，一直都希望。
　　迷迷糊糊看到一个身影，犹如故人归。我知道这极可能是我的幻觉亦或者还是梦境，或者其实我又病了，但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