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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在这世界上,人们出生,然后归于尘土,都是来来往往的幻影。
      世代流逝,如一季一季的草木。
      无人可得免。

      人们畏惧于自己将面临的虚幻,未来尽头的无,希望自己的存在不被否定。于是他们赋予生命和死亡以无数意义,希望自己被烙印以永恒。
      中世纪时期,向死而生的神学理念在欧洲俗世中到达了巅峰,使得死亡的痕迹深深贯穿了所有的生命。
      其中,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

      厚重石墙和狭小窗口限制了白昼明亮的光芒,显得屋内如此黯淡而灰尘呛人。蜡烛带来的昏黄烛光也只是增添了局部的清晰,反而使四周的黑暗更加浓重。屋内充满晃动的影子,阴沉而不详,有人群的低语。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香料气息,混杂着油腻的油脂与温热肉块所散发的气味,使人联系起死亡与防腐。
      人群和烛光围绕着屋子的中心,一张垂下天鹅绒帷帐的华贵大床。床上铺陈着闪耀得眼都花的金丝锦缎,衬着具皮肉衰朽的躯体。那人的脸色比穿着的睡衣更惨白。衣料装裹下胸膛的起伏显得如此艰难而微弱。整个缓缓散发出一种枯竭感,吐露着□□行将朽灭的污浊气息,就是屋里那种压抑氛围的源头。

      “儿女既同有血肉之体,他也照样亲自成了血肉之体。特要借着死,败坏那掌死权的,就是魔鬼(灵)。并要释放那些一生因怕死而为奴仆的人。”(希伯来书2章14-15节)。
      站立床边的神父表情淡漠,腔调平板地念着圣经,为将死的人实施临终涂油礼。
      “我用油涂你,以圣父、圣灵……”
      那个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人突然睁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睛,四肢开始剧烈抽搐。神父想在他死前赶紧完成涂油礼,伸手在圣油瓶里蘸了蘸,要放在他额上。那人却猛然摆动双手乱晃,圣油瓶被砰然打飞。
      人群一下忙乱起来,慌张却又不知所措。床上的人疯狂舞着手脚,发出充满恐惧的古怪嗬声,竭力抗拒什么。
      “按住他!”神父高声说,无主的人们听到指挥,立刻七手八脚地都冲了上去。
      “以基督的名义!我命令你!不洁的灵魂!离开这个上帝的仆人!”
      “我命令你!不可攻击这个人!他即将投入上帝的怀抱!你无权拥有他!”
      那个剧烈震颤着的人终究渐渐虚弱下来了。只有那双眼睛,极尽所能地瞪着,一幅令人无法忘却的恐怖表情。
      神父又默念了几句,抹了点圣油瓶底的残液,给他涂上。手指碰到额头的刹那,那人又颤抖起来,但幅度已经很微弱了,只渐渐张大了嘴巴,露出满口苍黄不齐如同野兽的牙齿。
      “……之名,阿门。”神父咕哝完,划了个十字。旁边一位修士端起了桌上一个烛台,扑的一声吹灭了蜡烛火焰。
      人们替那个僵死也仿佛不得安宁的人合上双眼,那个人张大的嘴又猛然咬合,像是想撕咬下什么,接着又全身颤抖起来。
      不过这回没什么太大的动静。最后,那人又张开嘴,用尖锐得不成人形的音量大叫一声。
      “阿尔克莱斯!”
      然后他彻底地死了。

      回修道院的路上,修士终于忍不住问神父。
      “阿尔克莱斯是一个魔鬼的名字吗?”
      “不是。”神父简短地说。
      然后他们便一直沉默着回到了修道院,一个寂静孤僻如荒野的地方。

      修士从还是婴儿起就已经在修道院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何来到这里。不过他和周围的人都认为这毫不重要。父母、兄弟姐妹,不过都是尘世的联系。如基督所言,凡信仰天父的,才是他的兄弟姐妹。修道院里也确实如此,他们彼此以兄弟称呼,他们的父亲就是院长。
      他们的院长是个古板正直的人,严格按照本笃会规安排着修士们的生活。修道院矗立在远离人烟的荒野中。每个人都亲自劳动,吃的和穿的都极糙砺,磨灭着□□生发的渴求,并为自己任何一闪即逝的细小念头而忏悔。在这里,连说话声都很少听到。为了保持这份寂静,他们宁可打手语。最极端虔诚的甚至许下静默誓言,终身不发一言。
      他们这样地谦卑和遵守神的条规,无疑被认为是最接近天堂之门的人。
      这样的环境里,修士成长为一个虔诚而刻苦自守的人。他忠诚于上帝,对俗世的一切享乐与美不屑一顾。那是冒出头即被修剪的细芽,以免成长为欲望的魔鬼。
      据说有的修士非常幸运,在虔诚的祈祷中,竟见到了圣母从祭坛上下来亲自为他擦去了汗水。也有人在苦修中各种各样地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和天堂的幸福。
      他看起来却似乎不得眷顾,仅能从书籍记载中了解到那些。
      他只能感受到罪的欲望,无时不从自己的□□内生发,叫嚣着孵化。

      而这种运气也并没有落在他所认识的同伴上。纵使这个修道院里的修士们都如此虔诚,他们也跟他一样地平凡普通。有些修道院是圣地,比如出现过圣母圣子的幻象,比如像基督救助穷人和病人那样,单凭祈祷就使得奇迹发生,令大麻风治愈,瞎眼的复命。那些闻名的,使得无数朝圣者前来拜访。
      他们只能做些普通的事,比如救助穷人,比如主持弥撒和听取告解。用医术救治受伤和生病的人,结果如何,也只能说听凭上帝意志。

      修士大部分时间都在修道院这个小世界里过着刻苦单调、然而也平静的生活。
      他不愿离开这里,面对尘世。那里有太多的罪恶和诱惑。
      他乐意施舍和帮助,不愿自己得到什么回报,那通常使他苦恼。
      他曾经治好了一位被自己的镰刀割伤的农民。农民的小女儿送了一束小雏菊给他。那束普通柔弱的花朵被他插在水杯里,放在能看到蔚蓝天空的窗口。直到他后来惊觉他实在花了太多心思去想它,甚至祈祷的时候都会心不在焉,并为之微笑,就狠了狠心把它丢掉了。小小的枯萎花朵打着转,随着河水流向远方。
      他于是成了一个害羞的人。帮助着人,却扭过脸不愿看他们脸上感谢的神情。他出入过穷人低矮的家,也进过领主的城堡。贫寒和富贵在他看来真是一样的,至于□□的美丑,也不会去分辨。
      毕竟属于俗世的一切都是要归于尘埃的。如传道书所言,那些满屋的金银又无法带走,人间的权势也不过是将朽坏的权柄。
      真正所可期待的,唯有脱离死亡后的永恒福乐。尘世的一切,不过试炼的草地。
      而他现在所行的,乃至整个生命,都不过是迎接的前奏。
      你要洁净自身,然后去爱世人。

      一个夕阳将天边映成血色的傍晚,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跑来修道院,说他家儿子生了病,请他们来看看。他即刻去了。
      那个男孩确实病得很重,发着高烧,不停地呕吐。只有修道院才有足够的草药和可够参考的书籍也许能够救他。
      这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路上漆黑一片,又刮起了大风。修士骑着马,又要抱着男孩,还要注意让灯照亮前方的路,显得左支右绌,十分狼狈。大风又或迎面、或侧面、或背后地猛烈刮着,就更难保持平衡。修道院又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还要经过森林里和山崖边好些不怎么好走的小路。
      他心中不断默念着上帝保佑。然而浓墨般的夜空又响起了雷声,闪电一瞬即逝。短暂地照亮大地后又使一切陷入了黑暗。接着,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他拿一只袖子护住孩子的头脸,察觉到他额头滚烫。
      又一道闪电划过,惨白的光芒有一瞬照亮了前方。马受了惊,扬起前蹄,狠狠地把背上的人摔了下来,接着撒开四条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拿身体护住男孩,撞在泥泞的地面上。
      没办法,他只能徒步走路。修士急如焚地在大雨中穿梭着,抱着一个正在越来越虚弱的生命。
      他见过很多人的死亡,也知道面对死亡要平静安宁。但这种本有机会可以挽回生命,看着希望就在遥遥的前方、却尽力都无法走到尽头的绝望,却紧紧地窒息他。
      男孩在他怀里微微抽搐着,呼吸越来越艰难,手脚在风雨里已经冰凉了。
      他仿佛又听到那个父亲焦急的恳求声。
      神父,你救救他呀。你救救他呀。

      大雨倾泻而下,打湿了他的衣服和身体。他抬起麻木的双脚移动着,通往修道院的路却还是那么遥远而漫长,像永远走不到尽头。他不断地祈祷着上帝,却越来越绝望。这时,他听到了马车的声音。一闪而过的闪电映亮了森林间所有枝桠和阴影,一辆黑得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马车正在暴雨中驶来,拉车的马却白如月夜下的骨骼。
      他的心中骤然燃起了希望,不顾一切地冲到马车面前。
      “停车,停车!”他尖声大喊,接着便冲过去想拉开车门。“我要去山上的修道院,我需要马上把这个孩子送过去。”
      门关得很紧,他并没有拉开。暴雨倾注而下,振聋发聩。但是他却清晰地听到车内人说话的声音,清朗又冷酷。
      “如果你真想救他,就不要上来。”
      “如果我不能尽快把他送到修道院,他马上就要死了!”他愤怒地大声反驳,疯狂地拉着门。
      “那随你。”
      门打开了,他一屁股坐上了车。车又开始前进了。
      门一关上,外面的雨声就立刻小了,显得微弱而遥远。寂静笼罩在车厢内,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他像个落汤鸡似地滴答着水,抱着的男孩又痛苦地抽搐起来。他只能不断地安抚男孩,说着马上就能到了之类的话。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指尖轻轻抚过男孩的额头和脸颊。那只手在黑暗里仿佛微微闪光,男孩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痛苦的神情也渐渐舒缓了。
      修士这才想起马车的主人,转过身向他勉强道谢,还为着一开始对方不愿带他们而生着气。
      车厢里挂着一盏小小的风灯,灯身是蓝琉璃拚嵌的,使得洒落的灯光是一种幽深冷清的淡蓝色。它像一朵小小的纯洁灵魂,安静而又温柔地散发着纯粹的光芒。又像那种点在圣母像前长明不熄的小灯,不是为了照明,而是给人以随时的宽慰和永恒的希望。
      马车的主人穿着件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朴素黑衣,他的头发却是千万缕银色星光,环绕着那张苍白美丽的脸庞。
      他为这如梦似幻的景象惊呆了,眨了眨眼,想确认是否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向来摒弃感官所见之物,认为不过是表象。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确实存在着把灵性具现化的美。
      “你是谁?”他不由自主地发问。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那张沉静如天使的脸只是望着风灯,纯银湖面般的眼睛里映着幽蓝光芒。修士这才发现车厢里实在太安静了,甚至没有马车行驶的颠簸感,车门上的小小窗口望出去只有无尽浓黑。
      “你的目的地到了。”那个人突然说,车门打开了,外面狂风暴雨的声音立刻大响起来,不远处正是修道院的大门。
      他想起男孩的病,就立刻奔下了车。
      然而抱进修道院时,男孩的身体已经冷了。

      修士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们的院长去世了。
      院长把他们都喊到他的床前,说着临终遗言,吩咐着死后的安排。他给了他们一些介绍信,又叫一些人回原来的家,竟是要解散的意思了。
      他们都不愿意,就围在老院长旁边痛哭。
      院长拿着混浊的眼睛望向这圈纯洁的羔羊,就深深叹息了。
      “我一直按着先辈和自己的理想尽力维持着这一切。”他用着衰朽的声调说。“但是你们要知道,世界并不是这样。我死后,你们会发现很多事情都会颠覆改变。”
      “你们要面对真正的尘世,令你们不知所措。但你们一定不要忘记我曾经教你们的这些,更不要忘记基督和他的门徒们教给你们的。”
      接着,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了一声我把灵魂托付给上帝,就去世了。
      修士拿到了一封介绍信,是给罗马一个从未谋面的主教。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一方面他十分刻苦,另一方面他对这些俗事跟孩童一样不通。
      老院长去世后,兄弟修道院就又派了一个新院长过来。新院长的作风着实让人目瞪口呆。比如他批评修道院的选址,说不该远离村庄和城镇。这年代没人会把修道院修在荒野里了。他又不愿劳动,说他是以精神侍奉上帝,而非□□,就废除了很多条规,叫他们专注祈祷和抄写书籍。
      令他愤怒的是,有些修士很快就拥戴了新院长,认为把他们从繁重的劳动和刻板的规矩里解放了出来。修道院里有了喧哗声。遵守老规矩的便去控诉,结果反被打了回来。因为相比院长的改变,教廷更看重他们的不服从,就惩罚他们。
      修士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个,新院长得知他的名字后,却露出了奇怪的神情。
      修士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呆不下去了,提出要走,说自己有介绍信。
      新院长脸上浮现了一种怪异的微笑,像是预知了什么事,眼看着猎物将撞进蜘蛛的罗网中,令人不安。
      “他一力给你们创造了一个虚假的小小世界,远远落后的时代。你不明白他给你们的是什么,也不明白当下的世界。也许他那些是对的,但不能说别人的就是错的。”新院长的表情难得地温和,一种神秘的怜悯。“我一向自认是虔诚而洁净自身的,所以才同意迁调到你们这里来。结果你们仍然不满意。那么任凭你们吧。”
      于是修士就一个人上路了。

      他一直不善面对世俗,就跌倒了许多次。他向来是施舍的,现在却要去求人了。
      对于旁人来说难以忍受的衣食的困苦和简陋,他已经习惯了。但心灵方面,他却似乎不够坚强。
      以往他所见的都是些单纯虔诚的人,向着修道院寻求帮助。但他走出去,遇到的更多人却不是这样的,或者不如说他看到了那些人的另一面。他们显得愚昧、顽固、贪婪,汲汲于世俗的利益,却对重要的灵魂不屑一顾。他们只希望自己的生意更好,庄稼获得好的收成,疾病能治愈。他们不相信他所宣扬的理念,嘲弄他的虔诚,不相信自己被上帝眷顾。他们甚至听到他的身份就发笑,说他们是贪吃的,色欲的,懒惰的,恶臭的。比世人的胃口还大。
      这实在使他不知所措,就退缩,向路过的修道院求助。那些修道院都矗立在村庄和城镇的中心,管理着田舍和房屋,收取租金和雇佣仆人,又把教堂修建得十分气派。人们的馈赠和还愿送来的东西源源不断,十分慷慨富有。
      不幸的是,修道院似乎并不是他所期望的港湾。有的甚至向他收取住宿和饮食的钱,像生意人多过修士。有些衣着奢华,饮食讲究如同贵族。诚然也有些虔诚之处令他看到最初栖身之地的影子,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了。总的来说,它们都使他感到愕然。
      而当他发现有些修士们把妓女甚至良家妇女弄进来淫乐时,就简直是怒不可遏了。
      而他们都望向他,以一种荒谬可笑的眼神看他,仿佛他才是格格不入、令人惊诧的那一个。

      他被狼狈地驱逐走了。
      他想要寻求安慰,就去寻找圣迹出现之处。那些令他相信上帝仍然降下恩慈的明证。
      然后他失望地发现,大多数所谓的圣迹遗物都是造假,修士和修女们如同江湖骗子一样演示着各种各样的‘奇迹’。不会枯竭的圣血只是偷偷添加的畜牲血,仍然在颤动的圣徒遗骨不过是一个精巧的机关。复明的瞎子只是串通好的演员。
      他没有见到一个真正的奇迹。正如基督所说,在这个亵渎的世代不会再有神迹给世人看。

      最后,他去了罗马,指靠着教皇能解除他的迷惑,那基督指定的代理人。
      然而一进罗马,他就两眼发晕,各种各样眼花缭乱的消息往他脑袋里钻。人们编着歌取笑要去妓院里找主教,金钱称量灵魂重量的赎罪卷,说教皇最喜欢唱诗班的男孩,说哪些贵妇人是教皇的情妇,说罗马是群魔乱舞的万神殿。
      他向着心目中的神圣前进,真到了面前时,一切都消解了,只剩下世俗。找不出十个义人的索多玛。大哉,□□的巴比伦。
      他怀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把介绍信交给了主教。
      主教是个稳重正直的人。他看了信,果然就把修士留下了,让修士在神学院里进修。
      于是修士就埋头扎进了纸堆里,渐渐地也学出了名气。外界的纷扰带来的不平和愤怒,又在他心底淡去了。他始终是拒斥俗世的,看待它就像硬着颈子不顺从神的悖逆者,终有一日要被抛弃。
      他也许本可以做到,成为一个有名望的学者,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又被教廷敬重和用来宣扬。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残酷的真相:自己原来是主教的私生子。这是主教亲切关照他的唯一原因。
      他仍然敬重着老院长。但是现在机关打开,他看到了背后更多的东西,事物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运转。
      他在极大的愤怒和绝望中杀了主教,然后逃了。
      你生来就有原罪。

      从那时起他便像患了热病,看待一切都是扭曲且污秽的。魔鬼并不仅仅是图画上那样,丑陋的,皮肤干瘪的,有一双恶毒眼睛,长着山羊的双角。它们也幻化为各式各样的形体和容貌,妩媚的眼,白皙柔软的□□,灿烂的金银,欢笑,爱情,伪装的纯洁。
      他听说各国的基督徒们集结起来,发誓要夺回耶路撒冷,就是基督的圣地,就又燃起了一点希望。
      后来听说集结的军队没有在敌人那里讨到好处,结果转头就攻击君士坦丁堡,导致了东罗马帝国的陨落。
      他就真正绝望了,诅咒着这样的天地。

      他如先知那样在旷野呼喊,在人群聚集处号叫,也同样不被理睬,被嘲笑,眼看着道的毁坏。
      他从小得到的知识是要忍耐、顺从、抛弃□□的欲望,要像基督和门徒那样受鞭打、刑罚、被熬炼,蔑视死的权柄。人们却全然活在旧约的世界,狂欢于短暂的生命,不信上帝的大能可抵达阴间,只要求着现世的福报。
      他信仰着上帝。
      然后他果然看到人们受到了惩罚。上帝降下瘟疫,教所有人惊乱。贫富的尸体都堆成了山,陷入死亡的泥地。那些享乐和引动它们的欲望,也随着□□的消亡都化为了灰烬。
      见到这遍地的恐惧和眼泪,他为之喜悦。因为上帝用他的左手举起了苦杯。
      直到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在母亲的尸体旁哭泣,他才惊觉自己的疯狂与冷酷。
      你竟何如此憎恨世人,以为自己是有资格论断这一切的呢。这些,先前的人们不都遇到过么。基督说,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弥赛亚不是为毁灭他们而来,却是为拯救他们而来。
      他就跪在十字前忏悔,发誓要找到拯救世人的方法。
      他更加狂热而专一地做着这唯一的一件事。他竭力要使自己接近上帝,一头扎进各种神学灵修中,渴求着所罗门王的知识和智慧。最后终于将魔鬼召唤而来。

      那时他试遍了各种各样的苦修,尝试从那些药草中得到光怪陆离的幻觉,又去学降灵。有一天晚上,他就看到有人提着灯从窗外走过。而他住的地方是一块墓地。
      那个人看起来也像个黑衣修士,行走的背影显得沉默而庄重。他呼喊着,那人却不理睬他。他追了过去,绕到那个人的面前,却依然看不清对方风帽阴影的脸。那个人幽灵般若无其事地穿过了他的阻拦,张开了宽大而幽暗的羽翼,消失在夜色中。
      此后修士就时不时看见他,或者说他们,穿梭在白昼和黑夜的人群中,静默又有秩序,节制得从未看到欲望。那就是死亡的天使。
      他的心渐渐平静了。因为知道这一切是确实存在的,有死后的审判和公正。义人和不义的将被筛分,谷粒和糠皮要分开。
      直到他遇到死神,就是所有死亡天使的主。

      那晚大概是什么特殊日子,就像女巫集会或者亡灵回到人间的传说,死亡天使们都聚集起来,提着小小的蓝色风灯,整齐序列前行。
      他跟随着他们穿过边缘(Erebos)的迷雾,进入死荫之地。
      死神坐在黑暗中央的石座上,仍然像他第一次看见时那么美而冷漠,如毁灭般盛大,像最终审判。
      他满怀激动,觉得自己所追随的道终于有了见证。
      然而死亡唇间吐露的言语,冰冷又傲慢,刺中他的心。
      “拿撒勒人的追随者,你弄错了很多事。”(拿撒勒人指耶稣)
      “我并不关心生命的荣耀和罪恶,也不加以审判。”
      “我不需要他们的敬畏,也无视他们的憎恨,赞美的言语也不能抵达我。”
      “我为何要爱他们?”
      “我即是存在本身,也并不是为谁服务的。”

      “除了上帝之外没有别的神。”他喃喃地说。(耶和华这个名翻过来就是存在。所以I am who I am这话被译作我是自有永在。修士在这里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上帝创造万物,除了上帝之外再无别的真实存在)
      “你所想的只是你所想的。”

      这个混乱、充满尘埃、生命转瞬即腐朽的人间,他终于窥探到了想要的秘密,看到了世界面具后死亡的形体。不敬神的、不爱人的,以一种荒诞的冷漠否定着意义。
      而后他又看到了死神在尘世中的形象。美的、华丽的、爱欲的,属于人间和□□的光辉。就是除上帝之外的那些魔鬼,那些被神父们痛斥的异教诸神,旧世界的青春与美。
      于是他恍然领悟,这一切的恶正是死造成的。人们做了死亡的仆人,才眷恋生命,并追求着转瞬凋零的虚幻之物。死即从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而开始的原罪,死是罪的工价。基督正是将人们从死的恐惧中解放出来。而那否定存在的存在,就是一切的敌人。
      于是他开始专注而又狂热地试图猎杀死亡,带着往日所有的无力和绝望形成的憎恨。

      他已经掌握诸多知识,懂得如何穿过世界可见的视野来到边缘,凝视深渊。
      那个形象如此威严美妙,所有人若能见到都必以为是天使。他却已经懂得伪装成光之御使的恶魔并不罕见。
      你想要什么呢。死神向他发问,漠然如盲眼的,对他视而不见。阴影里苍白地燃烧着的火焰,坐在无的王座上。
      他说,我要将你驱逐于存在之外,带着罪沉身渊蔽,被必然的锁链捆绑。人们将有永恒的新天新地,而眼泪不再有了。
      所以你必然在此。死亡说。这就是本要成就的事。
      他带着刀子逼近了。死神却沉静如过节的祭物,并不避开,只是说。
      你所作的快作吧。

      修士就拿刀子刺进那个形象的肋骨和心,并且使它流出血来,那具躯体就仆倒了。
      深渊为之震颤,有极大的悲哀和叹息声,阴影如同断裂的帷幕般洒落,迷雾化为无。一切一路退逐回物质世界之中,化为一片灰暗的旷野。天穹旋转着,星辰像大风刮动的枝头无花果被摇落。有人缓缓从远方行来。
      那人穿着雪白的衣裳,美如世界,流光溢彩。就是与死神相伴的,为其所眷恋的。
      那人行走在灰烬之中,神情哀伤。繁茂的生机与梦幻再无法从他经过之处蔓延。他身披痛苦的纱,遮住头面,使光辉黯淡。
      他的手苍白如无血色的花朵,珍惜地抚过那具躺卧在尘埃中的躯体,那张安详如沉睡的面容,亲吻冰冷的双唇。
      他用双手抱起那具躯体,如同捧起一片轻盈的羽毛。
      所有门扉在修士面前轰然关闭,再无法打开。边缘的缝隙合上,他被关在原来的世间,被迫将头转向。

      如他所愿,死亡的血流淌在土地上,就令启示录降临。瘟疫使得三分之一的人死去,而剩下的人由此得新生,从死亡的恐怖与桎梏中解脱。
      他们开始怀疑死后的永恒,就将目光从彼岸转回此岸,更加爱戴生命,复苏的热烈人性,为之歌唱舞蹈。生机的花朵重新在土地上绽放,人们不再压抑自身。凡事为着生命而活,而不是为着死亡而活。
      修士却是茫然的。
      他指望人们更抛却世俗,人们却更接近世俗。他希望他们除去□□所渴求的,他们却更依恋了。因为活着的日子如露水短暂,欢乐不过一瞬的梦,他们就抓得更紧了。

      他知晓死亡仍在世间徘徊,借着人的血肉重新降临,因为天地已经更新了。
      那个女人愚昧无知,不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也不知道修士身上背负着何等的重任,竟将他下在监牢里。没有天使替他开锁,他只能无尽地祈祷。直到有一天,那个疯狂的女人要他领路去找寻死亡,像一个失去爱子的母亲。
      他也利用那个女人,因为被血的誓约约束,死亡不得拒绝她。
      结局是那个女人穿过了世界边缘来到彼岸,而他则落入深渊。

      没有想象中的魔鬼与天使,痛苦和福乐,只有永恒的无。
      这就是无人记念神的死地,无人称谢神的阴间。
      他就祈祷,翻检自己的记忆,为其笼罩。现在看起来都仿佛是极其遥远的事了。
      他看着最初的自己,虔诚而谦卑,却如此无知,把世界看成另一种模样。有时候他甚至想大叫起来,为着自己的愤怒,说,这些是错的。
      你以为你是可以论断别人的吗?院长说。天使米迦勒与魔鬼争辩时,尚且不敢用诽谤的话罪责他。
      他想扑上去,那个幻影却消失了,只映出了他自己狂怒的脸,像想象中的魔鬼。
      你要与自身争斗,直至永远。因为你的傲慢就是第一宗罪。
      他从黑暗的缝隙里张望,世界如此遥远而美丽,就是神所眷顾的生命。
      你竟何以为自己能论断世界上的一切呢。竟唾弃所有受造之物,说你们都不过是尘土。
      虚空里落下花朵,就是被他抛弃的那束。枯萎的,曾经被珍惜地对待过。到了现在仍然能使他微笑。然后他流泪了,因为知道了那种温柔是爱。他不断渴求着的,想要施与人的。却因为没有真切感受过,而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更无从谈论如何与别人分享。他却把它丢掉。之后他做了那一切事,受各种各样的苦,为人焚烧自身,有全备的信,口头称颂,却仍然不相信爱了。
      连死亡眷恋爱,就是明明基督复活后的奇迹,却也被他看作罪恶了。
      于是他说,主阿,求你宽恕我,因为我是有罪的。
      那凋零的花就为他开了。

      “在想什么?”睡神问,此时他们正在至福的花野上。
      “没什么。”死亡说,此时的他仍然四肢纤细,尚未完全长成的躯体。蝴蝶抱着他的指尖轻轻扇动翅膀,吹一口气,就像蒲公英飞散般飘走了。
      “只是有个人终于发现拯救的钥匙要先从他心上找到而已。”
      睡神笑了,那个微笑明媚而温柔,如同阳光和轻风。
      “嗯。不要去想啦。和我们又没什么关系。”
      “不过他为自身所见与理想之间落差的失望终于找到解释,与想象中的世界达成和解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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