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人大师》袖底澜沧

30、飨河龙王

　　在洛青河的印象里，他只是晃了会儿神。

　　可就是这么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孩子被卷进河道的暗流，险些溺死在水中。

　　好在洛青河及时发现，赶忙护住了孩子。两个时辰后溺水的孩子在飨河下游的浅滩上被发现，及时送回了家中。

　　洛青河巡视河道，发现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飨河的水道也如同外界其它河流一样，开始沉积起不祥的阴气。

　　清醒的神灵才是飨河的主宰，才是一方的守护者。一旦陷入混沌，便意味着失去掌控河道的力量。

　　可是洛青河发现，他最近恍惚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神灵的时间与人类不同，只如半梦半醒间迷蒙了一瞬，岸上已是匆匆几年流过。

　　飨河变成了一条普通的河流，不至于湍急凶险，但再也不是飨河村的孩子们可以恣意玩耍的地方。河上打渔摆渡的船夫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溺水事故发生在自己身上。

　　河中的阴气不断聚积，洛青河竭力净化，可偶尔一个恍惚便前功尽弃。

　　他开始感觉到疲惫。

　　守护一方的神灵的力量，来自于被庇护的人们的信仰。虽然飨河村的祭祀仍然在继续，可普通的祭祀，与需要奉献活人的祭祀，所能收获的人们的敬畏和祈祷天差地别。

　　人祭的原因原来是这样。

　　终于明白了真相，洛青河陷入深沉的悲哀。

　　飨河的龙神需要的从来不是活祭本身，而是通过这种残酷的祭祀形势凝聚的坚固信仰。

　　付出的代价越巨大，人们的信念才越诚笃，龙神才能因此保持足以庇护一方的强大力量。

　　祭祀方式改变之后，人们的敬畏开始减弱，以孩童的溺水事故为节点，村民们对飨河龙神的信仰继续减弱。

　　这样下去不行，供奉继续流失的话，洛青河的力量会继续衰减。

　　力量越弱越无法继续掌控河流，无法回应人们的祈求。祈愿落空，人们对龙神的信仰一降再降，不再被人类需要的河中神灵最终会因为力量耗尽消亡。

　　神灵消亡，河流失去控制，阴气聚攒到临界点之后——吞没一切的洪水便将降临。

　　不能再这样下去。

　　洛青河无比清晰的明白这一点。

　　他并不在意己身的消亡，可飨河失控后会祸及一方的大灾难令他昼夜难安。

　　是他错了吗？

　　洛青河忍不住去思考。

　　牺牲一人的性命维持一方平安，这种事……这种事……

　　河水卷起浪涛，长风贴着水面抚慰着清流。

　　水声如泣，风音哀绝。

　　“夏夏……”

　　于幽深河底抬头仰望水面，水流之中光线变幻，龙神水一般剔透的眸中恍若又印出几十年前河岸边那几张喜极而泣的，皱巴巴的笑脸。

　　洛青河忽然认知到，所谓神灵，不过是和这世间万物相同，生存于人间的一种生灵而已。

　　同样身不由己，却自诩为守护者，何等妄尊自大。

　　至高者天，至厚者地，天地之外，并无神明。

　　又有方士入村了，半日后，村长将村民们召集起来，宣布了方士带来的龙神的谕令。

　　三日后，飨河之水将决堤泛滥，淹没原野。龙神不忍见生灵涂炭，遂托梦通灵方士，请他告诫村民尽快撤离。

　　村中本就有关于洪灾的传说，经历过人祭和上一次龙神传谕的老人们也还没有死绝，村民们听信了方士的话，慌慌张张将家宅往高处搬迁。

　　似乎是在印证方士的传话，整整三日，天空阴云密布，虽然没有下雨，却也始终不见一丝阳光。

　　沉甸甸的阴云压在天空也积压在人们心头，三日后的清晨，天才刚亮，便听云后雷声大作，电光闪动。狂风卷着暴雨倾盆而下，人们心惊胆战的从远处的山头遥遥望去，之见天边的飨河宛如化作了一条面目狰狞的巨蛇，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巨浪翻涌，高高掀过河堤，令人心惊肉跳。

　　河水漫堤而过，千里沃野化作泽国，不过在短短数息之间。

　　势不可挡的激流吞没一切，冲刷过洼地、平原、矮丘，吞没山林、田地、村庄。曾经扎根地下参天耸立的大树在激流中像脆豆芽一样被轻易折断，水流比尖刀更为有力的刮削着土壤，便是日后大水退去，这些受灾之处也再难辨认出原貌。

　　风雨声中远远传来哭声，目睹家园倾颓的人们落下了哀悼的眼泪。

　　以后不会再有飨河，也不会再有飨河村了吧。

　　放任水流肆虐，故意失职的飨河龙神，残存的力量随着滚滚洪流飞快流逝。

　　失去故土固然令人悲伤，可只要人还活着，总会有办法继续活下去的。

　　既是毁灭亦是重生，去寻找不需要祈求神灵护佑，也能够安然生活的地方吧。

　　到了那个时候，人们应该就能擦干泪水，尽情欢笑了吧。

　　水流穿身而过，没有实体的龙神随着飨河河道的崩坏，感受着自身的消亡。

　　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无处可逃，洛青河渐渐感到寒冷和疲惫。

　　留恋的向人世投以最后的注目，他合上双眼，陷入寂静而永恒的长眠。

　　浑浊咆哮的洪水浊流，和夜色中昏黄的黄泉之水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同为死亡之河，黄泉的奔流较为宁静，却也更加冰冷。

　　地藏菩萨曾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鬼修恋恋生前的记忆，不肯忘却前尘，不肯投胎转世，龙神的魂魄不敢与神佛比肩，却也有自己的执念。

　　——想要保护什么。

　　短短一瞬间也好，只是一个人也好。

　　——愿两界长宁，海晏河清。

　　凝视着黄泉之水平缓的波浪，岸边的鬼修与倒影中的龙神视线相触，洛青河垂下眼眸眨一眨眼，过往的幻影随着水流葬入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