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攻略》夏荼

1、国亡

　　南汉文王十八年，北府将军慕容臣开雁门关隘，六胡南征中原。
　　宗亲王室弃城南逃，文王欲降求和。太子琰率羽林军守城，剑挑辽楚大将公叔浑，终力竭而亡。
　　铁骑屠城，史称长安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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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琰死了，死在南汉亡国的那一年，死在鲜衣怒马的十六岁。

　　萧怀琰就连鬼魂模样都是十六岁的模样，仿佛再过多少年，被关在地陵里的少年也依旧……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不过，萧怀琰很庆幸，还好鬼的形态并不是尸体的样子。

　　用离伯的话来讲，萧怀琰被丢下城门的肉身处于一种脑浆迸裂、四肢骨碎、内脏俱裂、皮肉成泥的状态，当真是难为了老王八几百岁的高龄，还要眯着老花眼做那缝缝补补的精细工作。

　　离伯是襄王陵的守墓者，本来是只玄武兽，不知道百年间得了什么奇门秘方，把自己修炼成了精，后来又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的风，不仅去长安城捡回太子琰的尸体，还把终日盘桓王城的少年亡魂强制性地困在襄王墓。

　　老王八总说一句话，作为南汉亡国的太子，死后能够入住襄王陵，何其有幸！

　　然而，萧怀琰并不感激离伯。

　　少年偶尔发起疯来，甚至恨不得拔出玄武剑，一剑撅开老龟蛇的王八壳！

　　此刻，太子琰沉默地跪在地上，乌黑长发未束就那么散在背后。

　　四方边角座着几尊鱼油灯，常年不灭。那晦暗不明的光亮照在鬼魂上，竟像是位玲珑剔透、雌雄莫辨的美人。

　　白玉石搭建的地基后，放着一块巨大的山河版图。如果仔细看，还能借着晦涩灯光瞧见上面细小的异族文字，密密麻麻地竟组成九州山川与四海河流。

　　山河版图前安放着南汉历代天子的长生牌位，依次向上分别是‘惠王萧碌之位’‘武王萧煜之位’以及最上面的‘襄王萧敛之位’。

　　萧怀琰似嘲似讽地笑着。

　　少年不止一次犯浑地想把那些祖宗的长生牌全部推倒在地，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将它们统统踩得稀巴烂！

　　后世供奉这些长生牌又有什么用呢？

　　老王八守着王陵守了百年又能怎样呢？

　　什么保佑南汉国祚绵长、四海太平！

　　到头来，自己还不是死了，父王还不是降了，南汉还不是亡了！

　　就在萧怀琰发疯准备动手之际，身后传来时轻时重的缓慢脚步声，伴随拐杖杵地的砰砰声响。

　　萧怀琰头也懒得回：偌大地宫里唯一的活物就是离伯，除了他也没别人走路一瘸一拐的。

　　少年气鼓鼓地问道：“为什么又要点香？”

　　“自然是子民对殿下有话要讲。”

　　萧怀琰翻了个白眼：滚吧，都是他不想听的屁话！

　　满脸皱纹的老者轻车熟路地从暗格里找到白烛，然后眯着老花眼点燃长生牌前的沉木香。灵堂上的沉木香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能让阴间鬼听到阳间人对自己说的话。

　　果然，霎时间王陵喧哗如闹市——

　　层出不穷的骂人声卷席而来，铺天盖地、劈头盖脸，萧怀琰连躲都没办法躲！

　　只听见有人又在骂文王懦弱无能又昏庸无道，明知龙椅烫屁股还要硬要戴高帽子；更多的是骂太子琰冲动鲁莽没脑子，以卵击石螳臂当车，自己死就死了还拉长安一城百姓当垫背的，甚至戎狄如今的野蛮统治也要怪在这对父子身上……

　　萧怀琰自打出生起，便是命定的江山继承人，生前没人敢对太子殿下说半句重话，没想到死了之后，反倒日日月月复年年地被子民们骂得狗血喷头！

　　骂完儿子再骂老子连带着以上的十八辈祖宗，仿佛从前被前朝宗室、被汉土子民奉为天之骄子的萧怀琰从不存在，而当年死在长安城下的，只有一个冲动莽撞的废物！

　　离伯慢腾腾地转过身，瞅见少年正在用小尾指掏着耳朵，嘴巴一咧一咧，一副像是随时准备还阳跟人对骂的样子。

　　离伯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这种变化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老王八惆怅地望向襄王萧敛的长生牌，只记得少年魂魄初初被召入襄王墓的情景：少年泪光痴痴地望着先祖的牌位，听着沉木香中漫天没海的咒骂声，一双眼尾红得就像要滴出血来，连鼻尖都是红的，就像个受了许多委屈的孩子。

　　可少年哭不出来，因为亡灵是没有眼泪的。

　　而如今……

　　太子琰弹了弹尾指上没须有的耳屎，冷嘲道：“难道坐以待毙，难道坐以待毙，塞外而来的弯刀铁蹄就不会踏破雁门关隘？难道束手就擒，那些能够茹毛饮血的草原人就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醒醒吧，让他们别做这种春秋大梦了！”

　　离伯又叹了口气。

　　萧怀琰奇怪地瞟了离伯一眼：“干嘛一直叹气？”

　　离伯吞吞道：“我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不知道你想先听哪个。”

　　上一次离伯带给他的坏消息，是文王写下罪己诏后自尽殉国。

　　萧怀琰定定地瞧着老王八脸上的褶子，眼仁黑得透不出一丝光。

　　离伯被少年这眼神看得发毛：“还是先说好消息吧，殿下，我把你的遗体用最上等的天蚕丝补好了，天蚕丝最细，补得也很好，保证看不出任何瑕疵，就放在襄王墓的主棺里。”

　　“那星曜石棺由陨石打造而成。活人能起沉疴，死人可葆千年不腐，世间只此一座。本应是用来放襄王遗骨的，不过当年有点小插曲，他就没能用得上。”

　　言下之意就是，本是用在开国明君身上的棺椁，现在被你这亡国太子用了，臭小子你要懂得惜福！可别再发疯上头，把那星耀石棺给砸了！

　　萧怀琰冷笑，睨着老人：“所以，坏消息什么？”

　　沉木香的芸芸骂声里，清晰地传来了一声叹气：

　　“南汉王室百年的威望，可惜啊，前朝最后的这点颜面也没有了。”

　　萧怀琰笑容不变，只是眼神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一如少年曾经火热跳动的心。

　　“桃花西宴，南魏承诺楚王，将四十万汉人充为楚奴。”

　　离伯长叹一声，“一同送给楚王拓跋殊的，还有长华公主。”

　　公主长华，萧毓琬。

　　文王嫡长女，太子琰胞姐，从前南汉的第一美人。

　　有那么一瞬间，离伯看见眼前少年眼睛被黑色掩埋，身上鬼气霎时变成冲天逼人的黑霾，黑霾中又铺天盖地地生出锋利的刀刃，引得玄武剑铮铮响动。

　　可又过了眨眼功夫，太子琰那通身鬼气又被收回得干净，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离伯老眼昏花下的一场幻觉。

　　玄武剑停下响动，萧怀琰表情冷漠地转过了头，眼尾隐隐发红。

　　良久，怀琰嗤地声笑了，眉眼乍看还有着少年人的天真。他低声笑道：“父王一生最惜命不过，怎会甘愿自尽殉国；长姐心性最骄傲不过，绝不肯做他人掌中之物。”

　　离伯道：“殿下，王陵之外，中原已是乱世。草原人主宰九州，已经由不得前朝贵族怎样。”

　　沉木香很快燃到了最后，星火一闪一灭。

　　四方寂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一切死寂得吓人，可这王陵里本就没有人。连离伯自己都没有察觉，在少年笑起来的时候，他悬着的心脏像是松了口气般，落回了原处。

　　当年，他用招魂术将萧怀琰的鬼魂召入王陵，就是怕这位血气方刚的太子殿下化作厉鬼，日日盘桓在长安城中，不肯罢休亦不得安息。

　　“世人都传，襄王墓藏着绝世宝藏。百年来，多少人殚心竭虑想找到这里，然而穷尽一生都无法如愿。被困在这里这么久，我一直都有些疑惑，为什么守墓的玄武兽会选择一个亡国太子来做这座空坟的主人。”少年嗓音很沉，沉到连空寂的陵墓也荡不起回音。

　　“不是我选择了你。”

　　老者温吞道，“是百年过去了，只有你拔出了襄王的玄武剑。”

　　太子琰拔出安放在宫祠里的玄武剑。

　　剑出，惊动守墓的玄武兽。

　　离伯惊喜地以为是主人魂魄终于归来，然而等他寻过去，才失望地发现，那只是个略有几分英气和血性的少年。

　　漠北大军压境，离伯在暗中观察着这位太子，看他拔出先祖长剑，率领羽林军迎战。

　　明知此战必死无疑，亦要血拼杀敌至最后一分气力。

　　那一刻，玄武兽终于从后世的模样里，瞧见了襄王的身影。

　　离伯守着这座王陵将近百年，试过千百种方法，可无论如何也召不回襄王的鬼魂。离伯一直觉得，如果王陵是空的，就算他再守上千年万年，也是毫无意义。于是老王八废了天大般的心思，将太子琰破碎的尸身从战场中找回，仔细缝补后放入襄王的空棺。

　　如今不一样了，这不再是一座空坟。

　　里面虽然躺着的不是他曾经侍奉的主人，但好歹也是他名义上的子孙血脉。

　　想到这里，离伯对自己妥帖的安排，感到十分满意。

　　萧怀琰自然是听不见那老龟蛇的心里话，不然能被气吐血。

　　少年神色古怪地瞧着身旁的老头，“那你又是怎么修炼成这个模样的？”

　　心中十分满意的离伯也毫不隐瞒：“你现在见到的并不是我的真身，只是我制作的傀儡皮。襄王墓中无奇不有，那部阴司秘术就是陪葬品之一。传言，秘术修习之人以身做契，可通神明与亡灵。我本以为传言只是传言，没想到——”

　　少年追问：“没想到什么？”

　　离伯张嘴想说，却又闭上了，像是要把什么惊天故事给吞下去。

　　半响，老龟蛇道：“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老者像是怕萧怀琰继续追问下去，转身就要离去。

　　萧怀琰低头嗤地一笑，笑容里透着十足的贵气与邪气：“离伯，我记得，从我来这里的一开始，你就回答应过我一件事。”

　　离伯停住脚步回头：“什么？”

　　少年不再跪着，他站在先祖的长生牌前，神情冷傲又决绝。

　　两旁的鱼油灯接连爆出好几个灯花，而下一刻，太子琰转过身右手一挥，手中就现出一柄长剑：剑身通黑无比却散着锋芒的寒气冷意，剑柄精雕细刻着龟蛇玄武的形象。

　　“……我差点忘了，殿下你已经是玄武剑的主人。”离伯迟钝地拍了拍脑壳，懊恼地想起来，玄武剑已认太子琰为主，不论为人做鬼，只要太子琰精神力一直存在，那他依然能够握得住玄武剑，若是精神力再强大些，玄武剑就回根据他的所思所想化作任何武器的形态！

　　少年眉眼浓黑如泼墨，眼神定定地看着离伯，手上玄武剑剑身光芒越发耀眼。

　　萧怀琰一字一句说道：“我记得，你同我说过，只要能够打败你，我就可以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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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挑战耽美，希望有不一样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