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打脸人渣师兄 ...
-
“谏官楼杞，你可知自己官居几品？”
“七品末流。”
“你方才说要弹劾谁？”
“一品大员，当朝丞相，杨奉。”
一身青衣朝服的青年垂下头，鸦羽般墨黑的鬓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完整地露出冠玉般美貌的容颜，小扇似的浓密睫毛低低垂下，投下一片阴影，敛去他眼底的情绪，唯有微微颤抖的尾音回荡在朝堂上。
玩味的笑容自丞相杨奉脸上漾开，话语间的戏谑和轻蔑更像毒蛇一般滋滋吐着信子，游走在光可鉴人的黑玉石地面上。
方才这番问答，正是在他与谏官楼杞之间展开。
除此之外，满朝文武，寂静无声。
“好，很好。”杨奉笑容愈发浓重，指着地上漆黑无光的一物，问道，“那你可知，这是何物？”
楼杞静静望着黑玉石地面上，一条八尺长宽、精铁打制的可怕刑具，刑具边缘雕绘着象征刑罚威严的神明狴犴，周围一团团云雷纹交错缠绕，极为古奥绮丽。
刑具表面，却密密匝匝分布着一百多条高低错落的长针，针尖森严可怖地向上矗立着，底端似有血污反复渗透后结成的斑块，锋锐的顶端却被磨得银白铮亮，显出急于嗜血的狰狞渴望来。
这刑具由四个身材虬结的汉子抬进来，放在青年脚前，青年两侧森然站立的群臣队列，这时也不着痕迹地后挪了些，光是看着那森森长钉都觉得可怕，更不愿与之稍有接触。
“钉板。”楼杞大脑一片空白，声音也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唯独丞相杨奉，脸上笑意更浓，一双微微下耷的三角眼迸出狠戾之色：
“吾王圣明！若是你从这钉板上滚过去，吾王就会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以微末小官，议论朝廷重臣。”
“若是……你没有这样的信念，”杨奉话锋一转，疾言厉色，如同暴雨临城，倾泻而来，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那么便是信口开河，妄议重臣，欺君罔上，罪无可赦的重罪，按照大楚律，当革除官职，流放乌淖，永不复用！”
永不复用——
永不复用！
杨奉的声音，宛如一道晴天霹雳，轰然震响耳畔。
年轻谏官神色木然的秀丽脸庞，终于微微起了变化，长长的睫毛轻轻扬起，琥珀色的眼眸里浮起一层诧异，仿佛从一个梦境中惊醒。
柔软如花瓣般的双唇剧烈颤抖，片刻间拼凑不起成形的句子，只是反反复复，如同耳语般低喃着：“……为什么要这样……师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
十三年前。
名满天下的贤士越山，隐居于大楚国风景怡人的碧竹山中，他大半辈子为楚国民生奔忙，未曾婚娶，膝下无子，这时只收了两个徒弟。
大的叫杨奉。
小的叫楼杞。
绿竹环绕的山间，总是白云悠悠，天风飒飒，两个孩子白天跟着越山学习贤臣之道，日落时一起出去玩耍，夜里乌枭鸣叫了才上.床睡觉。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永远都过不完。
楼杞经常跟在杨奉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师兄、师兄”地叫着，只是希望他那个被师父称为“聪慧异常”的师兄，能回过头来和他说一句话。
那样，他就会很开心了。
“小呆子，别叫个没完，烦不烦。”杨奉不耐烦地站住脚，即便嘴上嫌弃着，仍是伸开双臂，接住了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小小少年。
小小少年将小少年扑了个满怀，扬起溢满欢乐的眼睛，眼神明亮地望着他的师兄，沾着细草的粉白脸颊如同面粉团子一般细腻可爱。
杨奉微微一怔，为这天真无忧的容光所慑，是，他是被师父称作“聪慧异常”，可师父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从来喜欢的，只有这个呆呆傻傻的小师弟而已。
凭什么？
本就盛满嫉妒的心，微微收缩，杨奉露出一个不是他这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笑容，双手捉住楼杞的手臂，问道：“叫你拿的东西，你拿出来了没有？”
“嗯。”楼杞伸出粉白的小手，从衣怀里掏出一卷书册，递给杨奉，满脸期待夸奖的样子。
“哗哗”——纸页翻飞，杨奉只顾着翻了一遍书册，头也不抬地问：“师父没看见吧？”
“没有。”楼杞用力地摇头。
“好，如果师父问起来，你就说是你偷出来看，弄丢了。”杨奉面上坦然一片，就像这样的事儿他已经做过千八百遍，半点愧疚也无。说完后走出半截，又回过身来，带着一丝狰狞气嘱道，“如果师父怀疑到我头上，你就等着挨揍吧。”
“哦……”楼杞失落地答应了一声。
他虽然呆，但有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杨奉威胁他不要供出自己，否则就打他，然而杨奉却没有想过，隐瞒真相，楼杞一样会挨打。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目送着杨奉头也不回地离开。
三年后，一卷书册送进楚王宫，楚王盛赞不已，从此之后，“神童”杨奉的名声，传遍了四海。
越山毕竟不是能够被糊弄住的人，他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得知自己的大弟子竟然偷窃篡改自己的手札，作为进谏书送进宫里，为个人前途铺路，谋一己私利，这样卑劣无耻的行径，大大激怒了越山，他当即将杨奉逐出师门，断绝师徒关系。
杨奉面带讪讪，似乎想要解释，就像他之前每一次撒谎时那样，摆出委屈、被误解的弱势态度，希望求得师父的怜悯。
但这一次，越山却拂袖而去，没有半点回转余地。
杨奉面上的示弱渐渐扭曲成一个恼羞阴狠的狰狞神态，他盯着越山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山坡上茫然站立着的少年身上。
少年年纪尚幼，却已出落成一副翩然若仙的模样，周身温润的气质环绕之下，更烘托出他的容貌如同浸润在温泉中的美玉一般。
“楼杞，我记住了。”杨奉眼中流露出嫉恨神色，削薄的唇缓缓勾起一个恶毒的笑容。
楼杞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这……与我无关，是你……活该！”
好似鼓足全身勇气，才说出这一句话。
杨奉脸上恶毒的笑意却更深，更浓，他黑浓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纯然正气的少年师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夹杂着嫉恨与不屑的短促哼笑。
杨奉转过身，这一次，依然是楼杞目送着他走。
又十年。
越山过世，临去前叮嘱楼杞，切切不可忘记，要用一身所学，造福大楚百姓，又拿出一封长信，交给楼杞，让他带去给楚王，楚王看到之后，一定会重用他。
这封信里写了什么，楼杞并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呈上君王的这封信，最后落到了身份显赫、位及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重臣——杨奉手中。
杨奉看过之后，只是轻蔑一笑，就把引荐信随手丢进了火盆里。
越山那个有眼无珠的老顽固，仍然认为一个资质驽钝的呆子，就因为抱着诚实、善良这种根本毫无用处的品质，就远胜过他杨奉？
真是有趣。
杨奉没有急着收拾他的小呆子，而是给他安排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差事——末流谏官。
谏官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只不过在他杨奉只手遮天的大楚国朝廷里，什么都不是。
楼杞得到这个小官，却如获至宝，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去光禄寺报道。
杨奉正思索着，怎么玩弄他，才能让他哭得更惨一些，更久一些。
没想到，楼杞却先发制人，以出色的表现获得光禄卿赏识，破格进殿面君，参与朝政，不久之后，便搜集了杨奉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证据，甚至连篡改越山手札伪作自己作品的破事都给翻出来，一桩桩，一件件，都用娟秀的蝇头小楷誊抄出来……若不是杨奉眼线布满朝堂上下，可能还真给他阴沟翻船了。
真是丝毫不给他一点心软的机会。
偏生楼杞那张白净无害的脸上，还装出一副“师兄，我这是救你”的无辜表情，口口声声说着，“师兄不可再错，必须悬崖勒马，向天下人承认错误”云云！简直滑稽可笑，可笑之极！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杨奉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慷慨陈词的楼杞，怀疑他这个“呆子”师弟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是有预谋的么？是光禄卿指使的？还是御史？难不成是被他压制得无法翻身的卫尉一派？不可能啊，武夫哪有这般谋略。
杨奉心里瞬间转过数个念头，将在场的朝臣盘算了个遍。
管他是谁。
杨奉忽然翘起嘴角，管他是谁，只要楚王站在自己这边，那么就算天王老子，也无法撼动他在大楚的地位。
楚王，自然是站在他这边的，姻亲关系，势力角逐，利益捆绑，诸般诸般，楚王早就和他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既然如此，不如好好利用楼杞这个呆子，让他自己主动把幕后勾连的势力都给吐出来。
除了呆，楼杞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胆小。
懦弱，胆小，甚至不敢直视杨奉的眼睛，从小就是这样。
从小养起来的习惯，从小积累起来的威慑，将会随着性格一起成长，等他发现的时候，积威已经生长为层层叠叠的藤蔓，死死缠住本性的乔木，使他不由自主，就要害怕杨奉几分。
“普通百姓，状告朝臣，尚有杀威之责，皮肉之苦，以求其冤情真实，意志坚决。”杨奉不疾不徐地说道，眼角锐色森冷如冰刀霜剑，一寸寸割在楼杞面上，看到楼杞瑟缩垂首，他更是心情愉悦，悠然负手踱着步子，仿佛被状告的那人不是他，审判的人才是他……
“你以末流小官，弹劾丞相，实属妄议朝政，若是开了你这个先河，将来尊卑秩序必然混乱，下属妄议长官，卑微诽谤尊贵，朝廷秩序大乱，如何治理四方十郡三十七县？到时礼崩乐坏，国将不国——”杨奉舌绽莲花，咄咄逼人，将一番险恶之词说到极处，转身向那座上昏君拱了拱手，道，“吾王，臣并不在意有人弹劾臣，只是希望，不要给大楚的万代治世开了祸乱的口子。”
“哦？那卿说怎么办？”昏君斜坐于金丝垂帘内，百无聊赖地问道。
杨奉微微一笑：“循祖宗旧法，弹劾重臣，妄议朝政者，须有以死进谏的觉悟，大理寺有铜铸铁打千钉百棘之板，可验言辞真伪，冤情虚实，请吾王下令，呈上此板，以证言官楼杞之诚心。”
昏君懒洋洋一笑，目光掠向下面孑然站立的玉样身影，可惜了这样一幅好姿容，偏偏要和杨奉对着干……要知道，要不是杨奉姓杨不姓楚，今天这王位谁坐还两说。
“就依你。”
咚——
厚重的刑具放在地上，铜声兀自震颤不休。
余音还未散去，触目惊心的长钉一根根闪烁着森冷光辉，攫住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胆怯的、好奇的、看热闹的、嗜血兴奋的……目光在死寂中飞快传播着一股无声的骚.动。
“若是你从这钉板上滚过去，吾王就会认真倾听你的谏言。”
进则千疮百孔，裂肌刺骨。
“若是你不敢，那么……按照我大楚律，当革除官职，流放乌淖，永不复用！”
退则断绝仕途，辜负师恩。
进退两端，都被杨奉算计尽了。
楼杞苍白秀美的面孔上，缓缓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杨奉知道，他情绪激动时，便会像醉酒一般，不止于那张精致如冠玉的面孔，还有全身，乃至颗颗如玉石子儿的脚趾……两人年幼时常常一起洗澡玩耍，坦诚相对，更没有什么，是杨奉不知道的。
楼杞生性懦弱，就算他在治国之策上，比自己强百倍，也不过是一介书生，偶尔冲动，但终归胆小畏缩。
杨奉微微敛起眼皮，他已经在等待，楼杞自行退缩、自断前程的告饶了。
可是，这一次，他却料错了。
在一片哗然惊呼中，末流谏官的青色朝服被长钉勾连撕扯，锐利尖端嗤嗤扎入肌骨血肉之中，登时溅起片片刺目猩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打脸人渣师兄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