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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天渐渐变冷,大街上看不见人穿露胳膊露腿的旗袍,一个个的棉袄子都套上了。这一年走了快大半,还有几个月又要过年了,这年头战事吃紧,过了今儿盼不到明儿,过一天算一天。

      温度一降,连天儿也黑的早了,后厅里忙遭遭的,繁乐门里做的几乎都是晚上的生意,这会子前厅里烟花巷柳的唱着,姑娘们都挣着,好赚些门面钱,打仗的年头,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大把大把的银元抓在手里才是实在的,免不得日本人来了,像她们这些暗门子里的人,见不得天儿,要是再没点钱傍身,怕是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后厅里这会最正要的事,就是要生火烧水,前厅里来来往往都得要茶水打点,这年头时兴花茶,什么玫瑰,菊花,百合,饶是想得到的全能泡出来,可不要小看了这一桌一桌的茶水,在繁乐门里的喝茶,可比不得外边,这茶水里喝的是享受,是消费,零零八八一里一里加起来也是一笔来头。

      前些天还热的人要命,这烧水的苦差事没人做,往后天一冷就成了美差,坐在炕头边烤着火,买二两瓜子磕着,水烧开了,瓜子壳往里一填,毁尸灭迹,谁也不知道。后厅里只管烧火泡水,送茶的有专门的小姑娘,长得要能过得去,到前厅里没准也能拉住个大款,赏个银元,抵得上个把月的工钱了。

      锦绣今儿做的就是烧水的美差,对着灶头火光满面,烧的人脸发烫发红,横竖打发时间,也不费腿力,安心的等前厅里人送茶壶来接水。

      “锦绣姐,烧了半晌的水了,要不咱俩换换?”穿堂里一身着青蓝布条的小姑娘,两手里提着大茶壶,往灶台上重重一放,嘘了口气道。

      锦绣眼都没抬,拾了根木柴往火灶肚里添了添,打着哈歪头搭着,“又没捞着好处,想打我的主意来了?没门!”

      小姑娘赔笑的脸被她一声喝的僵住,翻了个白眼儿,埋汰道:“翠哥那样的都能,我为什么就不行!一帮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白长着一张净脸,有钱也不会使,活该挨千刀,被曹妈妈宰!”

      “人家翠哥那样的,嘴讨巧儿,要我是外边的,也给她,不给你。”火势渐渐熄了些,大锅里咕噜咕噜翻泡儿,白腾腾的热气直冒上天,锦绣揭锅盖儿,拿瓢儿就往壶里冲水。

      热气直冲冲的腾着,小莲看不清锦绣的脸,嘴里巴巴的吵着,“那你这辈子也得不了事儿,我好歹跟着我家姑娘,没事儿也能端端水送送客,捞着点好也比你强!”

      这句话说到锦绣痛处了,她甄小莲是得了个正主儿,跟着楼里的凤仙姑娘,不愁吃不愁喝,差事儿也紧着她挑,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来讽刺锦绣,落得这样的主儿,也不是她得愿的,谁叫那佟八艳不争气,嘴欠儿不讨好人,白白的让她也跟着苦。气不打一处来,甩手将瓢往热锅里一扔,溅起水花,只听得小莲一声尖叫,喊了句要死,两人作势便要打起来。

      锦绣常跟着八艳,别的功夫没学到,嘴皮子欠的功夫学的倒是一等二的好,掐着腰指着她骂:“你福气,赶明儿遇到大款主子,要开包了,你知会我一声,我买挂鞭挂在你屋外,好好的替你庆祝庆祝!你也甭谢我,一挂鞭的钱,我还是拿得起的,走好,不送!”

      楼里的姑娘要开包都有庆祝这一说儿,毕竟头一回,就跟外边大姑娘上花桥是一个意思,就是缛节少了些,明事是明事,大家伙儿心里也都清楚,可谁会拿这样的事在嘴皮子上讲,何况小莲现在还是个清白大姑娘呢,听了自然涨红了脸,拎起茶壶就跑。

      锦绣拍拍手,冷笑了声损样儿,拾起瓢又往锅里添了水,瞧着光景,该回去看看了,那位常闹事,惹出麻烦来还得是她受罪,叫了一旁的翠哥,让她帮衬着点她,添些柴火,她去去就来。

      上了西院里二楼,都是繁乐门里姑娘平常待的地方,今儿你当差,明儿她当差,按着表来,稳稳当当的,比官场里排班的还顺当。锦绣端了些茶水和点心,上了楼梯,大老远就听见屋里哼哼的唱着,咿咿呀呀的,像是哝语,北平人听不惯,跟鬼哭狼嚎似的。听着声音也知道是佟八艳在唱曲儿,楼里就她一个姑苏人,除了她也没别的人会唱。

      推开门,里头氤氤氲氲的,跟回了春似的暖和,锦绣两手端着托盘,进屋用脚后跟往后一抵,门就关上了。进了明间,声音越发大了起来,唱的还挺欢的,“八姑娘,起来了。”楼里的姑娘日子过得和外边人不大一样,白日里作晚上睡觉,晚上又作白日里一样精神抖擞,这晚上的吃食就相当于早点。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没的八姑娘八姑娘的叫,跟穷苦人家没人要的似的,我姓佟,老家祖上也是……”

      “我晓得了,老家祖上做过官的,说了八百遍了,我记下了八……佟姑娘,快来吃点儿东西。”记着点好,天天嘴上挂着,做过官又怎地,还不是照样在这繁乐门里窝攒着接客?好汉还不提当年勇,谁知到底有没有那回事呢?

      佟八艳对着镜子,用帕子掩了掩鼻尖的脂粉,回过身来,扭着腰肢儿往外间来,大冷天儿里,依旧穿着露胳膊露腿的旗袍,身子不瘦稍丰腴了点,烫着时下最时兴的波浪梨花卷,脸是标准的鹅蛋儿脸,抹了一层一层的脂粉,透着些许的病态白,许是屋里光线暗的缘故,也许是终日不见天的缘故,白皙的一张脸在黑暗里有些瘆人。

      弯着腰,捏着指尖揭开杯盖儿,又猛的合上,青花瓷杯盏瓷器碰撞的声音,尖锐刺耳,“整日里都是这些东西,没病的人也要吃出病来了。”锦绣不回答她的话,她心里清楚的很,照顾佟八艳本就是比烧水还苦的差,这会子要是再接她的话,一准儿没完没了,非把你定的死死的才罢休。

      “今儿前厅里来了多少人?”八艳坐在桌旁,一面问一面拿起托盘儿里的核桃剥着,腥红的长指甲剥的游刃有余。

      “我今儿没去前厅,不晓得多少人。”

      狠劲剥着核桃,刺啦一滑手,刺儿顺着食指划拉下来,一道红口子沁出血来,狠狠道:“一准儿又是受人欺负了,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待在这种地方,要眼观鼻鼻观心,尤其是前厅里,时时刻刻都不能懈怠了,哪天被人一脚踹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锦绣连忙拿帕子捂住她的手指,就算到了这地步也不同她搭话,八艳瞥了一眼窗外,缩了缩手,不顾手上的刺痛,起身自顾自道:“算了,咱们也去会会。”

      锦绣终于忍不住了,“姑娘,曹妈妈特意吩咐了,今儿有大客,不叫你出去胡闹。”

      “胡闹?我几时胡闹了,我哪句话说的不是对的,你们畏畏缩缩的,葫芦里闷着药,捣烂了也不愿揭开,我最恶心你们这些腌臜的人,有了大客,你们藏着掖着的作什么?怕我吃了他?那也要看我胃口多大,平日里我也没少想着你们,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要把我撂下了,今儿我非要出去不可!”

      瞧,一句话,她能顶上十几句来,再接下去,房顶儿都能给你掀了,真不知曹妈妈怎么能忍受得了将她放在繁乐门里,要是她,早就踢了出去自生自灭了。

      锦绣知道拦不住她,也没打算拦,横竖楼里的谁不知道她的脾气,她要是能劝住了拦下了,那才叫不正常呢。

      果然佟八艳捏着手帕,晃着手里的玉镯子出了门,俨然一派自鸣得意,谁都奈何不了她的模样。锦绣撇着嘴,愣怔了会儿,端着托盘出了西院,又往后厅烧火去了,总归这把火烧不到前厅,更烧不到她身上,她还费什么劲?这日子过一天就是赚一天。

      出了屋,凉气飕飕,才知这是几月天,望着天上挂着的月牙儿,才知是月初。日子过得倒真像是阴曹里的鬼畜一般的了。月色再撩人,八艳也没心思去观赏,抖抖索索的耸了耸肩,心里直怪道锦绣没拿坎肩儿出来给她披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到底还是晚上,该好好的踏踏实实睡在被窝里做好梦,倒过来十几年也还没适应。

      越走前厅的动静越大,也越发亮堂起来,八艳抬手抹了抹刚梳好的发型,正了正身上的旗袍,对着黑暗里的冷门子气儿勾唇一笑,没人见着,若是有人见着了,定是要倾倒旗袍裙下的。俨然换了个人似的,满身风情万种,扭着腰肢从侧门里钻了进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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