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中纪事》潇潇湘水

1、旧时相识

　　四月里的榕州，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味道。渔民们走过的小巷子，到处都湿漉漉的。

　　城门口，两辆马车经过检查，由盐运司的差役们带路，吱扭扭地往城里驶去。

　　“姑娘，你慢点——”两个丫鬟跑在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身后，累得气喘吁吁也跟不上她的步伐。

　　“你说，这两条小短腿咋这么能跑呢？”青鲤一边喘气，一边对一旁的花鲽抱怨道。

　　两个丫鬟追到拐角，一边扶着墙，一边四处张望。一旁，有好心的渔民提醒道：“往南边去了。”

　　她们道过谢后，往南边追去，不一会儿，便见那个矮小的身子往这边跑来，青鲤连忙上前拦着，“小祖宗，快别跑了，当心摔着。”

　　梦娴撞进青鲤的怀里，“我们快往回走，怀钦哥哥来了。”

　　“你不是去接他的么？怎么这会儿反倒往回跑？”

　　梦娴脸一红，“算了算了，我们快点往回走，跟娘一起在门口迎接。”

　　青鲤和花鲽相视一笑，跟在梦娴后面跑。

　　二人服侍梦娴梳洗完毕，给她脱下了一身粗布麻衣，换上了一身芍药色的襦裙，又在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乍一看，倒跟个深闺的小千金别无二致。

　　梦娴记得，第一次初见表哥时，表哥说她袖口上有泥巴，当时还小，没当回事，如今长大了，可再不能像上次一样邋遢，要给他留个好印象。

　　她端着身子踩着小碎步往大门走去，途径花园时，被蜜蜂的嗡嗡声所吸引，刚想过去摘下一朵，才迈出一步，便改变了想法，她娇俏地指指前方，“青鲤姐姐，我想要簪花。”

　　青鲤过去看了看，选了一朵半开的小月季，插在梦娴的小螺髻间。顿时，许多记忆涌上心头，那个身体孱弱的小少年，无论跟着自己走到哪里，身上都带着干净的帕子，随时帮自己擦手，比青鲤和花鲽还要贴心。

　　“这幸亏留了两个月的头发没剪，如今才能扎成小髻，以后啊，大娘就是大姑娘了，要留着长发将来等着嫁人的。”花鲽道。

　　梦娴总也不喜欢梳头发，每隔两三月便要剪短，这次听说余怀钦要来，才特意留着没剪。两年不见，也不知怀钦哥哥长高了没有，饭量变大了没有。

　　门口，余夫人带着一众仆妇在门口迎接。余怀钦下了马车，看了看余夫人，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想来，那就是母亲说的表妹了。他快步朝余夫人走去，“请姑母安！”

　　余夫人将余怀钦搂到怀里，“我的儿，一路辛苦了，你姑父还在衙门里，我们娘儿俩先进去叙话。”她另一手搂住女儿，“这是你妹妹，梦娴。”

　　梦娴上前盈盈一礼，“表哥。”

　　怀钦临走之前，母亲曾给他一个小匣子，里面装着一对战国红玛瑙手镯，是宫中的赏赐，让他拿给表妹。他赶紧回礼道:“表妹好，我叫余怀钦。”说罢，从嬷嬷手中接过小匣子，“这是母亲让我拿给表妹的。”

　　两年前，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一下了马车，说的第三句话就是“表妹好，我叫余怀钦。”才不过两年，他就给忘了。

　　余夫人看出女儿的不快，忙打圆场道：“怀钦啊，梦娴给姑母宠坏了，生性刁蛮，你比她大两岁，是哥哥，要让着她。”

　　怀钦道：“表妹一脸温柔娴静，人如其名，又怎么会生性刁蛮？倒是怀钦愚鲁，希望表妹不嫌弃。”

　　梦娴道：“表哥太谦虚了，两年前来榕州时，曾以一首《榕州赋》名扬整个榕州城，人称大明王子安，要说表哥愚鲁，那表妹我简直无地自容了。”

　　说到《榕州赋》，怀钦眼中一亮。这次来榕州之前，父亲曾给他看过，据说那是他六岁时的诗作，如今看来，写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他本是羞愧不已，然而父亲却说，既然察觉到过去的不足，那就说明现下有了进益。不过，他实在想不起来，当时写诗的场景了。只是时常听父亲说起，有个姑母在榕州。

　　“让表妹见笑了，区区拙作，止增笑耳。”

　　余夫人见女儿暗讽怀钦不记得两年前的事，于是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掌心，示意她不得无礼。她转头问向余嬷嬷，“怎么来得这么迟？可是怀钦路上身子不适？”

　　余嬷嬷回道：“路上病了一场，这才耽搁了十几日，调养了一阵子，现在已经大好了。”

　　余夫人摩挲着侄儿的手掌心，“都四月里了，手还是这么冰凉。”

　　怀钦仰头道：“让姑母挂心了，这两年，侄儿的身体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父亲说，是两年前在榕州养好的，于是让我再来一回，给姑爹姑母添麻烦了。”

　　余夫人道：“不麻烦，你父母若是舍得，直接在榕州住上几年也不打紧。反正我也没个儿子，女儿又是个不省油的灯，你姑爹呢，成天泡在衙门里，有你陪在姑母身边，我才能宽慰一些。”

　　两年前时，孩子们都还小，就都养在山林苑的厢房里。如今，侄子已经八岁，再也不是两小无嫌猜的幼童了，于是将他安顿在客房。

　　申时四刻，天色渐暗，余夫人替两个孩子张罗晚饭。往常，梦娴一个人吃晚饭，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起外头的趣事，时而问她几个问题。今天，这孩子却出奇地安静，似乎因为远客的到来而有些拘束。

　　是了，梦娴今天连衣裳都换了，平日里，她整天上山下水，多少衣服都能糟蹋坏，索性让她穿粗布麻裤，她自己也乐在其中，今儿倒是转了性子，穿起裙子来了。

　　梦娴见表哥已经想不起两年前的事，心中自然失落。吃完饭后，她安静地坐在一旁听母亲问表哥的话。余夫人先是问了父母和兄嫂的近况，然后问了问他的身体和学习。

　　两年前，这个小呆瓜就是呆头呆脑的，如今，除了长高了一点，再无别的变化，还是一根木头样。不知舅舅和舅妈要给他操多少心。

　　过了一会儿，怀钦便渐露疲态，余夫人便安排他先去歇息。

　　怀钦告退后，梦娴撒娇地跨坐在余夫人的腿上，“娘，今晚陪我睡。”她心想，今天表哥远道而来，娘一定会跟她说很多外祖家的事。

　　“等会儿你爹回来，娘还要陪他一起吃饭，等吃完饭后，都二更了，你爹再洗个澡，就半夜了。”

　　“那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好不好？”

　　“不行啊，你晚上总是乱蹬被子，好几次害你爹着了凉，你还是自己去睡吧。”

　　梦娴仍是不甘心，她有好多话想问娘，比如表哥生了什么病，吃什么药才能好，两年前她什么都不懂，没来得及弄清楚。

　　“不！娘你偏心，爹着凉你就心疼，你不心疼我晚上一个人做噩梦。”

　　余夫人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就让青鲤抱着你睡。”

　　“让青鲤抱着爹睡，我要娘抱！”

　　青鲤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下来，“夫人……”

　　余夫人道：“青鲤，带她下去洗澡。”见梦娴仍是嘟着嘴，只得对症下药，“你爹着了凉，他要辅导怀钦的功课，这样怀钦也会着凉……”她说到这里，见女儿果然脸色一变，随即又装作满不在乎，一副生怕被大人看穿心思的模样，她又补充道：“怀钦着凉后，可不就传染给你了么？柴胡汤可苦了，你怕不怕？”

　　“不怕！”

　　“那……怀钦如果着了凉，你舅舅就会怪咱们招待不周，以后再也不让怀钦来榕州……”

　　梦娴虽装作不在乎，但脸色又是一变，随即镇定道：“娘，你这话也就哄表哥，哪里哄得到我？爹哪有那么容易着凉，他一天天地见不着人，哪儿那么容易传染给表哥。”

　　“那，如果表哥知道，你这么大了还要跟爹娘一起睡……”余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儿极富变化的神情，慢悠悠地给她一个台阶下，“万一他告诉你舅舅舅母……将来，他们会笑话你的。”

　　梦娴虽然很失望，却也不得不同意。不过，她才不相信娘说的话呢，那位表哥再不济，也不至于会把自己的糗事抖出去。然而，这种事情确实还是不要让表哥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