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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清明时节雨纷纷。
      我的床上摆满了东西——父母亲朋烧给我的,有几个包袱和两个箱子。包袱不大,里面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是我平日里喜欢的小物件小用品,而箱子就要大许多也要沉许多了。有整整一箱子都是书,从《人间词话》这样的小开本的薄本子到《四世同堂》这样的大厚书,从单行本的《离骚》到成套的《三言二拍》,应有尽有。而最上面的一本,是《饮水词》,那里面,夹着一张纳兰容若的画像。
      “哈哈哈哈……”我看着画像不禁失声大笑。
      “笑什么呢?”冥玉正好进来。
      “快来,看看这个。”我冲她招手。
      “这是——”冥玉一皱眉头,“你爷爷?”
      “啊哈哈哈哈……”我前仰后合,“不对不对!再猜!”
      “那哪儿猜的着啊,到底谁呀?”冥玉推推我。
      “是容若。”
      “谁?!”
      “纳兰容若。”
      冥玉一下跌到椅子上,大笑不止。
      “我当初见到这张画像我就知道,容若绝对不会长这个样子的——哈哈。以前没见过容若,就不好说什么,如今见过了就觉得这画儿实在夸张——真好笑!”我把画像随手放在桌子上。
      “那边儿给我烧了好多东西过来呢!哎,冥玉,看看这个,喜不喜欢?”
      “啊?啊!好漂亮!”冥玉把我手中的一个竹编的首饰盒捧过去,仔细端详。
      “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几年前我在天津买的。那天我本来一心想去买容若的《通志堂集》的,结果书没买到,倒买了它,那天真是走死我了,又热,太阳可毒了……”我说到这儿,不言语了,低着头发呆。
      “君卿,你……你是不是想那边儿了?”冥玉坐过我身边来。
      “唉,想有什么用,算了,不说了!对了,冥玉,你喜不喜欢呀?我想把它送给你!”
      “给我?哈!君卿你真好,我当然喜欢啊,这么漂亮!”
      “喜欢就好!”我笑了。
      “喜欢什么?”白无常从外面走了进来。
      “白叔,看!君卿送我的首饰盒!”冥玉不无炫耀的说。
      “大白是你,快来,也有东西送你哟!”
      “噢?是什么好东西?”白无常凑了上来。
      “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这里很少有男子适合的玩意儿,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可送你的——看,是这个!”
      我的手中是一个荷包。
      “这,真丑啊!”白无常笑着挖苦道。
      “是不怎么好看,但是是我自己绣的。而且是我15岁时绣的呀,就是因为丑,所以我以后就再也没做过——这个可就是绝版啦!”我摇着手中的荷包,还很得意的说道。
      “哈哈!”冥玉笑了,“白叔你就收下吧,好歹是君卿的一片心意。”
      “当然要收下了,可你别指望我带它呀!要是被下属看见,啧啧,我白无常堂堂押送大员非成了大家的笑柄不可。”他边做鬼脸边说。
      “嘁!爱带不带!”我一吐舌头。
      “不带不带就不带!”他也一吐舌头,过膝长的绿舌头吓的我和冥玉都一叫。然后屋里就打打闹闹笑成了一片。
      正在这时,一个婆子送来一个盒子,上面有个大红信封,她说:“君卿姑娘,这是托生所派下来的。”
      “君卿,恭喜啊!”白无常首先跳了起来。
      “君卿!”冥玉眼中也闪出光芒。
      “你们怎么了?这是什么?”我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暗黄的纸,是允许我投胎去的证明,我知道拿着它就可以去孟婆的铺子讨汤喝了。而下面的盒子,一开开——“这?咸水鸭肝么?”我问他们。
      “哈哈,不是,是你的心。”
      “啊?”我大吃一惊!怎么?
      “你的心洗干净啦,就可以放回去,然后你就能转世了。”冥玉这么解释。
      “怎、怎么放回去呀?”我怯怯的问。
      “吃。”
      “啊!?”我更大吃一惊了,“吃?我吃吗?”
      “对呀!”白无常好象觉得我的反应很可笑似的,“就是你吃呗,呵呵,我的心好好的在里边儿呢,这玩意儿多一个也没什么大用。”他拍拍自己的胸脯。
      “多恶心呀!”我看这所谓的自己的心说。
      “啊?君卿,你自己的心你嫌恶心呀!”白无常大吃一惊。
      “不是,是吃它,怪恶心的……”我皱着眉头。
      “你别想那么多,就当是咸水鸭肝不就完了。”冥玉给我出主意。
      啊,咸水鸭肝!我一阵别扭。

      到底是我的心,比咸水鸭肝好吃多了。我有了心跟没有心的感觉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完整了,可以去托生了。
      “君卿姑娘,请你在三天之内拿着证明到孟婆凉茶铺领孟婆汤,托生去。如果你在阴间有任何牵挂,也请在这三天之内向托生所提出申请,得到批示同意后可以按期留下,其间可随时托生;如果不申请或申请没有被同意,那么则必须去托生,若不服从,将被强制托生……”
      我和冥玉站在托生所的咨询台前,听那个婆子一脸正色的说道。然后互相看看,手拉手向回走。
      “君卿,你要走了?”冥玉带着哭腔。
      “舍不得?那我就不走呀!”我笑笑,轻松的说。
      “什么呀,你以为你能做主哇!申请下来很难很难呢。”冥玉看着我。
      “为什么很难?”
      “当然啦,你以为阴间是避难所呀,想不走就不走,那酆都还不挤破喽?君卿,你不想走?为什么?”
      “因为我也舍不得你呀!”我笑了,“还舍不得大白,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生活,到那边儿不知道会有什么烦恼呢——我活过,所以知道活着比死了难受多了。那里阳光温暖,但是人心冷漠;那里功名利禄让兄弟翻脸,尔虞我诈让朋友反目;那里生活都要面具,没有面具就天天被撕破脸;那里有许多世俗的条约限制,如果你反抗,你就是下场最惨的一个……”
      “不、不会吧?”冥玉打个冷颤。
      “我说的是真的。”我叹了口气,“所以我不敢回去了。”
      “没关系的,现在你害怕,等你喝了孟婆汤之后就不怕了,因为你什么都忘了呀,忘了还会怕吗?”
      “你说什么?啊,对了,喝孟婆汤就什么都忘了!”我一惊,“那就更不能回去了!”
      “怎么?”
      “喝了孟婆汤,我会忘了害怕,但是还会忘了你们,更会忘了、忘了——忘了我的容若啊!”
      “可是纳兰容若也已经托生了,忘了有什么的,反正他也不记得你。”她嘟囔。
      “那不一样!”我的神情有些恍惚了。
      到了档案部小院门外,我突然停了下来:“冥玉,我不能托生,我决定了!”
      “真的?!”冥玉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好!那快写申请,要是批了,我们就能好长好长时间在一起啦!”
      “好!”
      跑回我的小屋,我把容若的那张可笑的画像拿在手中,郑重的说:“容若,我活着为你,死了还为你,为你我都放弃光明了。你现在知道我有多爱你了吧!”
      “唉,容若呀。”冥玉走过来也对着那画像,“君卿留下来是为你哦,你一个画里的比我这个她身边的都重要。你现在知道我有多烦你了吧!”
      “呵呵,说什么呢你——”我笑着一推她,“我留下来不是还要写什么申请吗?快帮我想想怎么写。”
      “好!”于是我俩坐在桌前,开始琢磨起来。
      “牵挂,牵挂?——一定要有牵挂吗?”
      “是呀,有牵挂才能申请呆在阴间,没牵挂你留这儿干吗?”冥玉眨眨眼。
      “可是,我牵挂容若,这怎么写?写我因为留恋一个已经托生了的人而留在阴间吗?说不通啊!”
      “你也知道说不通啦?”冥玉笑了,“以前可是谁说过的,‘说不通的道理不一定没道理’是不是?现在怎么自己也犹豫起来了?”
      “你个死丫头。”我一撅嘴,“在这儿等着呐——别挖苦我了,快帮忙想。”
      “真的很难。你看,以前有寻夫的、有找娘的、有怜子的,都是以情感动天地才允许留下呆个几百年。你跟纳兰容若什么关系?说出来谁信?更别说感动他们了。”冥玉认真的说,“除非你撒谎,可是在酆都撒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咱们不能冒那个险……对,你有没有什么至亲的人死了?”
      我想了想:“还真没有。不但我父母双全,而且奶奶爷爷、姥姥姥爷,一大票亲戚朋友和同辈的兄弟姐妹,都好好的在阳间享福呢——就我一个在这边儿。”
      “啊?这么难得。那可就不能写为了亲人而留下来了,真是的,你的家人怎么这么能活呀!”
      “呸!说什么呢!当心我跟你急。”我一瞪眼。
      “啊啊啊,得罪得罪,忌讳忌讳!”冥玉赶紧陪不是。
      “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写自己舍不得和你、大白的友情……”我顾不得的说。
      “估计不行,朋友谁没有呀?没见有谁是因为舍不得朋友就批准留下来的。”
      “真是的,写什么才行呢?”
      “我在想……”冥玉托着腮,望着房梁。
      我和冥玉就坐在桌前想了又想,天都黑了,点上蜡烛,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白白的纸上仍然一个字也没有。我这才发现小小的一个申请,竟然成为我这辈子最难做的一篇作文。我李君卿从来没有对动笔这么没把握过,确切的说,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为写篇不过百字的文章耗上半天的滋味——真讨厌。
      冥玉回去之后,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再次把容若的画像拿到面前时,我突然觉得有一种无名的害怕——如果我在三天之内写不出申请或者申请不与批准,那么我也许就再也不知道他是谁了,我就会永远把他忘记——一阵颤栗,我使劲闭上眼睛,害怕的什么也不敢再想了。
      但是第二天,我去找白无常想办法时得知他去接新鬼,要三天之后才能回来;而冥玉又要当班,什么时候能出来说不准。一下子,没有能帮我出主意的了。
      我硬着头皮趴在桌上,写:申请——可有什么值得申请呢?我写自己与冥玉情同姐妹,与白无常情同兄妹,愿留阴间与他们一起生活……写了没两句,我就把申请揉成一个纸团,抛到了墙角……
      又抛一个纸团,又抛一个,又抛一个……
      纸团成了小山,可我还是拿不出一个象样的有可能获准的申请,我烦的快哭出来了。
      桌上的饭凉了,我不但不想吃,连看一看的心情也没有了。
      一天又过去了。
      我躺在床上,缩成一团,拿着翠翘的手在发抖——我现在早没有刚得知自己能托生时的一脸轻松,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觉得自己比当初面临死亡时更感到恐惧。
      我失眠了。我在阴间从来没有失眠过。
      天亮了。
      一个婆子送来一张条子,是冥玉的:“君卿,你的申请写好了吗?赶快送去,但愿能批下来——不过其实能去投胎还是件好事情,我想说的是,你是我所认识的我最最喜欢的朋友,能和你做朋友是我最最幸福的事,保重!”
      我的心变的很紧很紧。
      尽管知道这么写不行,但是我还是写下自己和冥玉情同姐妹,和白无常情同兄妹,申请能留在阴间和他们在一起。写完之后我读了读,我想这篇理由并不充分的申请交上去百分之八十都会被打下来,但是总比什么也写不出来强吧,所以我放下笔,出门奔了托生所。
      交上去,一个婆子接了,进了里屋,叫我在门口等信儿。
      我忐忑的站在门口,听见同样来交申请的两个男子在闲聊着。
      “大爷,您申请的理由是什么啊?”
      “找把兄弟,他过来的早,我到阴曹地府想见一面总该成吧?您呢?”
      “照顾爹——爹一托生我就托生去,可我的生前罪这么快就结了,不照顾着爹叫他老受苦我自己投胎了,这不是不孝嘛!”
      我觉得他们的理由都比我的强多了。
      这时一个衙差很不客气的把一张纸扔了出来:“张顺行!不批!”
      老大爷一下脸色灰白,哆哆嗦嗦捡起纸,问:“这位大哥,为什么,怎么不批啊?”
      “不批就不批!罗嗦什么!快走吧!”衙差转身走了。
      年轻的上前扶住老大爷,劝慰着。只听大爷哭道:“这已经是第三次申请了,没道理没道理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是为他感到不幸,同样更是为自己感到担心。
      不一会儿,衙差又出来了,同样是“不批”。
      我看到他们两个神情沮丧的样子,不禁同情的问他们:“大爷、大哥,这申请是不是特难批准啊?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姑娘,都得过这一关,比鬼门关都难过!!”大爷说道,哭了起来。
      “大妹子,你也是来申请的吧?第几次呀?”
      “头一次。”
      “那,咳,没什么戏!哎,也没准儿,理由什么?”
      “舍,舍不得朋友。”我犹豫的说。
      “更没戏!”他说,“在这儿亲情比朋友重要多了,连我们这都不批,怎么可能批你那个?还是回去重写吧!”
      “可,那,要是三天之内不批,是不是一定要去投胎啊?!我,我我……”我急的眼泪直打转。
      “不投胎怎么着?难道你想做孤魂野鬼吗?”
      “孤魂野鬼?”
      “是呀,你不知道吗?要是申请不下来,又怕被强拉去喝孟婆汤投胎的,就只能有一条出路——逃出酆都,到外面做孤魂野鬼。能不能逃出去另说,就说能逃出去,这么一来,怕是永世都要受凄风苦雨的煎熬了,谁会干?”
      ……
      我呆住了。
      我干!
      尽管我一听“孤魂野鬼”这四个字就知道走到这一步那日子一定不好过,但是只要能不喝孟婆汤我什么都干——比起忘记容若,什么我都不在乎!
      “多谢!”我转身跑了。
      我不等自己的申请出结果了,一定是“不批”何必要等?我现在得到了一线生机,是的,生机!我知道!
      我飞快的跑回去,换上自己的工作服——那漂亮的“书”字标志是我能逃出酆都的保证。
      逃!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又接白无常?”守城的鬼冲我呲牙笑笑。
      我掩饰着紧张,敷衍的点点头。
      我款步走上奈何桥,趁它不注意,一闪身,飞也似的跑向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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