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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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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城隍爷的书房。
我坐在窗下,翻看着菊花图谱,几乎每一页上都有城隍爷的笔记,端方的字迹,恰如他威严却不失亲切的品格。
我并不是因为有兴趣才来他书房拿这图谱看的,我不过是顺着如意的意思随便给自己找点儿事来分心罢了,我害怕心底的那丝苦味弥漫开,害怕它吞噬掉整个的心。
“如意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一整天都在发呆。”小丫头端着茶盘出去之后,从外面传来轻轻的询问声。
“别多问了,小心伺候便是。”
“姑娘——”如意进来之后,向我缓缓道,“虽然感觉姑娘今儿精神不好,但是,我想也该禀告你一声——纳兰公子求见姑娘。”
我一怔——
怎么?容若?!他、他不是和晴云一起投胎去了吗?!怎么现在还会留在酆都?怎么还会来找我?
我狐疑的看着如意,看样子她不是在开玩笑,但是我的确不太敢相信。
“你是说容若?”我合上的图谱。
“是。”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自言自语着。
“姑娘想见吗?”
“我……我该见吗?”我反问。
“还是见见吧,见了之后把话说清楚,该了的都了了,也好。”如意的神情出奇的平和自然。
我还是将信将疑,但还是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我请他到客厅去。”
“不,把他带到这儿来吧!”我靠在椅子上吩咐道。
如意答应着下去了。
我的心混乱如麻——真的是容若吗?真的是他?怎么可能是他呢,他没有去投胎吗?他早就应该回到人间去了才对!他为什么还在这边?他竟然还来找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如意回来了,身后是一个陌生而熟悉的秀颀的身影,那翩翩的白衫如云如雪,真的是他,我朝思暮想的他!
我直直的看着走进书房的容若,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望见的是彼此眼中的泪。
如意什么话也没说,施礼退下。
就那么站着,近在咫尺,就那么对视,全然忘我。
“君卿……”他轻轻叫我。
“容若……”我轻轻唤他。
我们同时都想给对方一个微笑,然而我们在微笑的同时,都掉下了泪。
“这些日子,你过的好吗?”我胡乱擦了擦泪水,有些程式化的问道,然而问出来我就后悔了,后悔这句话如此的冰冷。
“我……”他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我,“我一直见不到你。”
“你很想见我吗?”我又问了一句让自己后悔不已的话。
“想。”他的目光饱含深情。
我不忍再看他的眼睛,别过头去看着窗外。
“那天你跑出去之后,我安妥晴云姑娘就赶紧回家,我以为你会在家,可家里没你,我于是到处去找,冥玉和白兄那里也去找过,不光你不在,他们也都不在。”容若的声音很是苦涩,“我实在没有办法,又回到画坊请晴云姑娘帮忙找你。后来打听到,你在城隍府邸。我来这里几次求见,却都被如意姑娘挡了回去。”
“所以你把翠翘给如意让她交给我?”
“是的,我想你见到它之后,我应该就能与你见面了。然而却还是不成,就是见不到你。”
“干吗一定要见到我呢?”我脑子里闪现着晴云美丽的面庞和她莺啼般动听的声音,不无醋意的说道,“你跟她一起双宿双飞,不是也很自在么。”
“君卿,你误会了,我……”
“我误会?”我怒目道,“现在你还这么说!难道我看的都是假的吗?难道晴云和你手握手脸挨脸是我误会吗?难道你护着她让我滚也是我误会吗?!”
容若狠狠一皱眉头:“你容我解释好吗?”
“解释?!”我并没有收敛自己的咄咄之势,“那好,你先给我解释解释你们俩是怎么定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缘分!”
“什么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很是诧异。
“你不是要和她一起投胎吗?我倒是真奇怪,你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我没有。”他坚决的答道。
“你说什么?”我惊讶道,“平小仙传纸条告诉我的!难道是她在骗我?”
“不是,她没有骗你——不过是个计策而已。”
“什么意思?”
“因为我没有办法见到你,也见不到冥玉和白兄无从与你联系,所以平妹妹就帮我想出这么一个法子,说既然我没办法去见你,你总该有办法来见我,平妹妹说城隍老爷对你言听计从,如果你要求见我,他是不会不放的。”容若上前一步,恳切道,“所以才想到这么个法子,假意称我要去投胎,平妹妹说如果你知道我要走,一定会不顾一切的跑来阻拦的,这样我们就能见到面了……”
我点点头,以我的个性,的确不会袖手旁观,但是,我却以为他是要与晴云一起去投胎,而放弃了所有念头。再加上而后紧接着就是如意对我述说老爷的事情,让我完全转移了心思。所以他们的这个计策,完全失败了。
“你知道晴云投胎的事情么?”我问他。
容若摇摇头道:“直到临投胎的前一晚,她才告诉我,她哭得很伤心。”
“我知道她要投胎的事,她来求老爷开恩,老爷没准她。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平小仙的条子,她说你要去投胎,所以……”
“所以你以为我是要和她一起去?”容若接过话,叹息道,“没想到,误会之上,又添了新误会。”
“也未必吧。这些日子,你跟她难道不是情投意合吗?她说你们感情是‘日益深厚’呢!”
“她对我的确非常好,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她对我的关怀与照顾是我无以为报的,可是我对她仅仅是感激之情而已,她说的感情深厚可能是把感激当作了别的意思,然而我从来没有多想过。君卿,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我早说过,我的心里只有你,一直都是这样。”
我转过身去不看他,对他这句话,也不做任何回应。
“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吼你。”他继续道,“当时你真的误会了,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推倒晴云姑娘又摔毁她的画具——你不知道她对那些画具有多惜之如命,更想不到那笔洗对她的意义,你有气大可冲我来,而你那样做实在太过分了,我当时的确急糊涂了,才那样吼你的……对不起,君卿,真的对不起!但请你相信我!”
“我相信。”我依旧背对着他,说道,“我相信你不会不爱她。”
“我爱你。”他把“你”字说得很重。
“哼。”我冷笑,“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他正色道,“我爱你,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不必了!”我打断他的话,转过身面对他,“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怎么?”
“容若,无论是不是真的,你现在说你爱我,我听了真是很开心,因为我从来都是爱你的。然而……我不可能再回到你身边了,我,已经是老爷的了……”
容若那俊美的脸猛然间僵住了,呆呆的望着我。
我低下头,莫名其妙的微笑着,慢慢说道:“老爷对我有多好你是想象不到的,我也只能用自己来回报他的这份情意了。”
“是这样……”他呢喃着,“我……”
我不忍见他一脸苦楚的样子,却又停不住似的继续说下去:“再者,你也应该知道,我爱的不是现在的你,是三百年前的饮水词人纳兰容若,正如你所说,喝过孟婆汤,就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了,你不过是他的代替品而已。”
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早就明白不是吗?可惜我是才明白的。”我苦笑一下,含着泪看着他道,“我既然爱的不是你,你也大可不必因为我过意不去。”
我的泪还是掉落了,即便他仅仅是有着相同的脸的代替品,然而我们毕竟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一起吃过许多苦,却始终能够苦中作乐,幸福的彼此依偎。看着他,我就不能不想起我们在采石场的那些日子,不能不想起他受伤我心疼不已,我生病他百般照料,不能不想起我们谈笑着手拉手到饭馆去吃饭,爬山、采野花儿、在土地上画画写字——
我写的“君卿爱容若”;
他写的“容若爱君卿”。
……
我泪流满面,却始终平静的看着他。
他也平静的看着我,脸上的凝重仿佛石刻一般。
“很遗憾晴云托生为人了,要不,你们在一起真的很般配。”我又苦笑一下,“本来你们就是有姻缘的,而且很深,她和你前世是夫妻,来生也不会成陌路。”
“她投胎前的那个晚上告诉我了。”容若答道。
“是吗?”
“恩,她哭得非常伤心,把这些都告诉了我。而且,说希望她走之前,成为我的……”
“那你怎样做的?”
“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你。”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摇了摇头:“别再哄我了。”
“是真的。”他继续说,“君卿,虽然你已然选择了城隍老爷,虽然我不过是你爱的一个代替品,但我还是要说,我爱你,从来只爱你,你不肯相信,无非是因为那天的误会——现在你来看……”他边说边走向了书桌,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来到书桌前,铺上一张纸,然后自如的研墨舔笔,执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我慢慢走向书桌——
好漂亮的字!
天啊,这真的是他写的吗?我清晰记得,土地上用柳枝写成的歪扭的字迹,跟面前这潇洒大方的禇体楷书,真的出自同一只手?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这两句词排做两行,然后他再落上款。
“这就是那天你看到的,晴云姑娘正在教我写的。”
“写的非常好。”我赞叹道。
“我不会写别的,只苦练这十四个字。”
“这首《蝶恋花》是首悼亡之作,当年的你写给当年的她,而今的她教给而今的你,果然轮回有道。”我一阵酸楚。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些,这是我主动请求她教我的。”
“更能说明你们缘分不浅。”
“可这是写给你的。”
“什么?”我疑惑的看着他。
“还记得你给我背过许多词么?”
我点点头。
“当时你背这首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两句,还让你多背了几遍。”
“恩,我记得。”
“而听起来这两句应该是表达很恩爱的意思的。”
我又点点头。
“我发现,这两句里,有我名字的一个‘若’字,有你名字的一个‘卿’字。所以,我就暗自记下,在画坊当差的时候,请晴云姑娘教我来写这两句……我当时考虑,我们快结婚了,你那么喜欢我前世的词,虽然而今我不再能为你作出什么佳句了,却还是想让你开心,所以我选了暗含你我名字的这两句好好练习,练好了就像现在这样写给你看——只不过,我当时设想的,是在我们的新婚之夜,我把它当作新婚礼物送给你……”
容若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纸上的字。
我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面前的他。
就这样,他一直看着字,我一直看着他,时间如同停止了。
他的泪滑落面庞,滴在纸上。
我的泪把他的身影揉做一团。
“我不过是个代替品而已,君卿,你终于明白了。”他淡淡说道,“所以,我不可能给你你想要的,无论我多么爱你,那也不是你想要的。即便我们之间没有晴云姑娘这档误会,早晚也会如此的。”
我哭着摇摇头。
“你说只要我不离开你,你就没事儿。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你之所以以为我和晴云姑娘之间有问题,一方面是你不自信也不相信我,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是受了她是卢氏转世的干扰,你还是把我当成了前世的那一个,因为你爱的是他。”
我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你知道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有多难过么?——你难过,我比你还难过,我希望自己能给你幸福,可是我无能为力。”他哭道,“我希望你能爱上现在的我,然而你始终把我当做前世的我来爱,我不忍打碎你的梦,不想让你伤心,除了回避,我尽量强迫自己接受事实,甘心做一个代替品。”
我咬咬嘴唇,忍着不哭出声。
“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选择城隍老爷,这样就可以轻松的了结我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可以不必再烦心了。”他缓了一口气,继而勉强露出笑容:“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我给不了的,他能给你也好,只要你是幸福的就好。”
说着,他把写着两句词的纸交到我手上:“这个还是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我,该走了。”
他含着泪,转身离去。
我的天空,全然塌陷。
书房里,我拿着容若留下的字,呆若木鸡的跪在了地上。
自从他走后,我就没有再流泪。脸上的泪水也逐渐干了。
我看着纸上——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容若的“若”,君卿的“卿”,好恩爱的词句,好漂亮的字迹,这本来该是他送我的新婚礼物,本来是。
“……我给不了的,他能给你也好,只要你是幸福的就好。”
容若,你错了,你给不了的,他也给不了,我把你当代替品,他把我当代替品,我那么爱你,作为代替品的你感到幸福吗?他那么爱我,作为代替品的我,又如何能够幸福?!
怎么会这样呢,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如意来到我身边,要扶我起来,被我推开了。
“姑娘,别这样。”她好言相劝。
“你出去。”我面无表情。
“姑娘——”
“出去!”我厉声呵道。
如意被我的严厉惊了一下,然后无声的出去了。
我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