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紫*青

30、第二十九章 再起波澜

　　在天界，改了名字便意味着私篡天命，将自己的一生拉入另一种未知的漩涡。
　　我的本名已无从知晓，“御”字只是救我的将军无意给的烙印。
　　其实我明白般慧长老的意思。他叫我改了名，毅然斩断天界的过往，找回属于我自己的魔灵。
　　我又问起殊摩，这个人总给我一丝异样的感觉。
　　长老说，殊摩的父辈三兄弟都是忠诚骁勇的将领，五百年前随魔都大烨城殉难。殊摩自小在几位长老的苛刻教养中长大，禀承了父辈的才干，带领一群遗孤残将拼杀至今，已练出一支令天界烦忧的征军，自封为此军“屠天”部的领将，与各部一并听从几位长老的命令。
　　“他的父亲是灵辉帝身边如影随形的护卫，而他必然子承父荫，要做少主殿下的近身护卫。”般慧长老告诉我，“届时，也会将手中征军，全部归还给少主。”
　　我不禁哑然失笑，既成的大业交到我的手中？我配么？
　　我连自己该如何抉择，也不清楚。心中的血也滴干了，恨不起，爱不起。
　　“少主该离开这里了，”般慧长老递来一套干净衣衫，摆在我面前，躬身行礼，“外面的动乱，也该平息了。”
　　不知道他话中深意，我犹豫片刻，还是打消询问的念头。他不想说的事，怎样也逼问不出。
　　默然更衣洗漱，跟着他一步步沿着甬道小阶走出这阴冷的暗室，扑鼻的墨香和晨晖天光仿佛将我置身浮云之上，几日不见的天宫仙境恍然陌生。
　　回头看一眼素衣简袍的般慧，他带着一种虔诚的安然向我点了点头。
　　似乎是无声的威胁。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琅環福地，胡乱地在天云之上飞奔。为什么我只想逃……为什么我勇敢不了……生而为魔，长而成仙，我如何再待下去！
　　直到累得气喘吁吁，坐倒在天湖灵石边，把头埋在膝盖里，不知悲喜。
　　我能逃去哪里？太虚殿已无颜再回、龙神宫叫我难分爱憎、月上行宫又受制于人、下界竹林也毫无借口再去……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我的脑中渐而冒出一个荒唐大胆的想法。
　　去修罗界！
　　跟着驻军，逃去修罗界！躲开监视我的般慧，避开天界的纷争纠葛，离开我无法面对的鲤芳夫人……
　　也许，我的内心是一直期盼着去修罗界找到真相，看清虚实的吧。
　　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着，也不知在湖边坐了多久，只闻得湖流淙淙如乐，静谧的山林间时常有清风吟送而过。
　　不知何时，远远地传来喧哗声，似乎有很多人在跑动。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模糊的视线微扫周围景象。远处，好像有人持着兵刃在调动，行色匆忙慌乱，像是在找什么又寻而不得。
　　我疑惑不解，站起身掸尽尘土，向那里走去。近了，惊动了一队兵士，为首的转头看过来，见着我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地喊了起来：“找着人了！找着了！”
　　什么？
　　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我还没问出口，只见一个人恍影飞至，循着兵士的呼喊声找来，停在了我面前，不由分说照着我胸口就是一拳：“混蛋！你上哪儿打盹去了！害我好找！”
　　我吃痛地捂住胸口，退了一步，抬眼看清了来人：“你说清楚再动手！到底怎么了，龙霓仙君不去当值，怎么带着人马在天湖边闲逛？”
　　龙霓瞪我一眼，似乎气得发抖：“还说！失踪了五天五夜还好意思取笑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怔住，连忙四下张望，遥见天湖尽头水流飞溅得银星点点，如漱净半边天日般悬挂直上云霄，赫然已连接上了九天碧落海。
　　“这里……是梧凰境？！”我怎么会闯进了凤族的领地！
　　“再往前走十步就是了！”龙霓重叹一口气，皱眉撇嘴，鬓发已被汗水打湿，紧贴着微红的脸颊，“探报的人说你在离开月上行宫的路上不见了，我担心是凤琬掳了你，已经准备带兵进梧凰境搜查了！”
　　刹那如当头一棒，我从混沌脑海中抓住了一丝线索：“那凤琬人呢？”有人要闯入他的领地，他怎会不在当场？！除非……
　　“还用说么，芳姨早就在梧凰境里跟他对峙僵持着了！”龙霓一把拽过我，挥手招集人马，全部往外撤，“闹了两天，凤琬死不承认见过你，芳姨干脆豁出去，召我带兵搜宫！幸好还没闯进去，否则又叫凤琬逮着了把柄……”
　　果然，般慧困住我五天，是为借这个失踪挑起龙、凤相斗！他早知道凤琬得到驻兵权后，暂时不会再有动作。为了让天界一直混乱无序，他索性利用我去激夫人出手！两大神族争斗不休，仇恨愈深，魔族有了喘息的时机，甚至可一得渔翁之利！
　　龙霓风风火火地拉着我从天湖绕开，一路上迅速摒退将梧凰境各处围起的兵队，分批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撤走，或者装作巡逻至此的样子，不敢惊动凤族。约莫一个时辰，龙霓才将这大队人马全部调离，只身带了十来名龙卫，领着我走向梧凰境正门。
　　“你也别跟我解释了，自己去了哪儿，跟芳姨说清楚去。”龙霓一脸肃穆，匆匆理正汗湿的衣服，想了想又靠过来贴在我耳边轻道，“就算和凤琬无关，也尽量扯上关系，否则咱龙神宫可下不了台。”
　　若说不关凤族的事，龙族此番无理取闹不止是丢了脸面，还落下了口实。
　　“我明白。”低下头，无奈地顺从了他的意思。脚下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不敢去见那个与我有血海深仇、又于我恩重如山的人。
　　梧凰境内外神木参天，桐花荫天铺地，百鸟朝日吟乐轻幽，金玉梧桐间清风流涧，五彩羽色如云霓霞影，时时恍过。火似的桐花梧林深处掩映的宫殿，巍峨却如浮羽般轻盈缥缈，和龙神宫的深邃磅礴截然不同。银纱金缀饰遍宫阁飞檐，彩绢风铃团簇如花，百鸟雕纹刻满灯壁柱阑，羽绸织锦铺设了阶梯径道。
　　传闻终年凰乐莺歌不歇的徊极宫正立于太古支天大椿木之下，听不到百雏轻吟，只听见兵戈交错中镇压的死寂。精锐的隼卫层层守住徊极宫四方，连神木之间的盘藤上也驻满了兵士，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们走近宫殿。
　　龙霓丝毫不将对方的严阵以待放在眼里，命手下层层通报上去，要进徊极宫。我心乱如麻，抬眼瞥见宫前阶下停驻着龙神宫的驾辇，另有一队夫人的贴身护卫成列而站，截出一条道来，直通徊极宫大门。夫人的侍婢小倩正守在辇旁，看见龙霓已到，连忙跑来，低声向他说着宫中情况。
　　龙霓听罢，脸色越发难看，吩咐小倩继续守着，回头拉了我，也不等通报回应，领了卫兵就向宫门走去。冲闯得气势汹汹，卫兵甚至亮了兵刃护驾。那些隼卫眼见拦不住，索性退开一步，任由龙霓拉着我冲进了门。
　　“凤琬，门口屯那么多兵，到底有什么企图！”龙霓进门吼道，恶狠狠地直骂宫中人，“随时准备大开杀戒？！”
　　宫中几人均是一惊，眉目带嗔地转过头来望着无视礼矩的龙霓。
　　凤琬似是刚从修罗界回来，胄甲未卸，不冷不热地负手立于正庭之中，面上的冷峻透着不悦。身后两员军中重将，亦是满面冷酷地怒瞪而来。虹眠一身华服，烦躁地坐在殿旁座椅上，皱着眉喝着手中的茶水。
　　另一边，鲤芳夫人从容地坐于宾席上，几位龙神宫的元老幕僚站在她身后，正私下商讨着什么。夫人闻声侧首，见着了龙霓身边的我，神色一变，立刻站了起来：“御儿！”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漠然向诸位仙君行礼：“拜见仙君大人。”
　　“哼，”凤琬眯起眼，冷冷弯唇笑起，“这不是好好的么，还问本君要什么人！”
　　夫人匆匆走近我，又气又急：“御儿，你这些天上哪儿去了！”
　　“说不定躲进哪个小贱人的窝里，乐不思蜀着。”虹眠嗤笑一声，拢了拢绣绢华彩的宽袖，睨一眼凤琬，眉目犀利。
　　“废话真多！”龙霓不客气地打断他们，推我一把，“御，你长话短说，我还等着听天辽仙君解释解释外头屯兵的理由！”
　　“霓儿！”夫人斥他一句，转身拉过我的手，关切不已，“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出来也好还几位仙君一个清白。”
　　我不由自主握紧了拳，紧锁的眉头也锁住了我思考几天的借口。半晌，只得顺着夫人担忧的眼神抬起头，对着她熟悉的容颜硬挤出一丝苦笑，漠然向殿上众人轻声说道：“让诸位劳神，御甚是惭愧。太虚殿一名小僮贪玩跑出，御觉得是小事，所以未向上禀报，自己出去找了他几日。”
　　“找一个道僮？能引得海遥仙君带兵找进梧凰境？”凤琬拂袖打断，漫不经心的神色忽而凌厉如电，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无中生有的伎俩，可别在本君面前玩。”
　　轻佻的口气却如冷箭般蕴足了杀气狠劲，猛地刺中我的软肋，叫我一时答不上话来。龙霓不耐烦地咳嗽一声，暗示之意已经传来。
　　我咬了牙，迎上凤琬威胁的眼神，淡淡一笑：“那么御也不兜圈子了。太虚殿的道僮元采，至今行踪不明。仙君曾亲口所言抓住了他，若要惩戒也该交于太虚殿施行，何以时隔多日仍不见人？！御以为仙君恪守礼法，绝不会滥用私刑，所以这小僮怕是受了罚不敢回去，御只好在梧凰境附近寻找他的去向。”
　　夫人深望我一眼，似是惊讶于我的反击。对方众人皆是一愣，凤琬身后的领将不等他发令，立刻派手下去查问此事。
　　“你说那个私贿仙官的道僮啊，”凤琬挑眉，眼中隐逸的深邃让人不寒而栗，“一个道僮也值得大动干戈，耽误这么些时日。海遥仙君作为神族表率，不觉得有些小题大作么？”
　　“乱了天界法度纲常，岂是小事。”夫人回敬道，典雅傲容压下对方的气势，“仙君倒是快些查查此事处置妥当于否，可别刚接管修罗界军务就忘了天界调度，军者大忌顾此失彼。”
　　针尖对麦芒的争辩将死寂之局压制得更加沉默。连龙霓也识趣地闭了嘴，深知言多必失。
　　不一会儿，便有侍从匆忙从偏厅跑进，跪在阶下：“回禀大人，犯事道僮元采裁处未定，按律还不得放出。”
　　凤琬闻之一笑，与虹眠对视一眼，虹眠施施然站起，举手投足尽是煞戾之气。
　　“既然为了一个道僮闹到这份上，干脆现在就了结此事，免得他日又有闲言碎语。”她说道，扬起钏金饰玉的头，高傲地扫视龙神宫众人，“事情因这道僮而起，先把他带上殿来。”
　　侍从领了命，立刻去办。我与龙霓面面相觑，心中不禁打鼓。这个谎扯得太冒险，一旦细究起来，必然穿了帮。
　　片刻后，两个卫兵押着蓬头垢面、脸色蜡黄的元采进了殿。他像惊弓之鸟，哆哆嗦嗦地跪下，不住地磕头哭泣，大气也不敢喘。
　　“元采！”我连忙跑过去，刚想扶他，却被龙霓拦了回来。
　　元采颤抖地抬起头，看见我，哭得更厉害：“前辈……救救我……元采、元采知错了……”
　　龙霓丢给我一个眼神，示意我冷静，自己上前一步，与那张狂的虹眠横眉冷对：“人也来了，该怎么罚，按规矩来吧。”
　　虹眠瞪他一眼，似是不屑与他同列：“依本宫看，虽犯小罪，但牵扯出如此轩然大波，又该另当别论。”
　　早料到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反击的机会。
　　元采抽泣得几乎要晕过去，害怕得连连磕头，甚至额上都青肿了了一大片。
　　“若不是天辽仙君一直拖延不管，今天这局面也不至这样。”夫人不温不火地反驳，盯住了凤琬的一举一动。
　　凤琬笑了起来，转身向着夫人走去，英挺的身姿似在宣告他的强势：“如果海遥仙君当日不阻挠本君处置丹房纵火一案，这些琐事早就该了结了。”
　　不让分毫的紧紧相逼，攻守轮换的争执抗衡，我感到喘不上气的压抑。
　　“你想怎么样？”龙霓单刀直入地打断两人的对峙，抱臂撇嘴，眼神阴郁。
　　“龙霓小兄弟还是这么直爽，”凤琬侧过头，鹰似的眼眸明亮而深不见底，“实不相瞒，本君正为魔域四方城疆的守军交接一事犯愁，实在无暇管其他小事。”
　　“哦，那阁下在修罗界忙碌了这些时日，入关换军都未做成，听上去不像是天界守卫军统领的作为呵。”夫人优雅一笑，望着对方发难。
　　“哼，要不是现今守城的那些个将领不长眼，事也不会拖到现在！”虹眠皱了眉，言辞毫不逊婉，“听说若没有睚眦将军的信物，魔域的一兵一卒都不得调动，连带了天庭谕旨前去交接也只能吃闭门羹？！”
　　“修罗界自从交由龙神宫掌管后就有这规矩，玉帝指派前也在诏书中写道‘修罗诸事、汝当自立’，这条许可众人皆知，就算几城更换军将，大体法度还是得按龙神宫沿用了五百年的规矩照办。”夫人娓娓道来，眉目中带着请君入瓮的意味，生生让凤琬吃了亏。
　　“这么说，本君倒成了睚眦将军麾下的军吏？”重重的回身，腰上佩剑撞击着铠甲，发出沉闷的回音，轻蔑的冷笑，毫不掩饰句尾上扬的质问。
　　我才恍然大悟，夫人虽让步准他入驻修罗界，却给了他几座废地荒城，又把他套进了龙神宫的军政管制编排内，叫他不得反失。
　　凤琬发现此种异状，顾不上军队未入关，立即赶回来质疑，偏又碰上龙神宫因我失踪一事提前发难。
　　看来这场驻兵之争，一时无法收场。
　　“喂，睚眦叔乃天界元老战神，大你几轮辈分也不知，受他统领是你的福分。”龙霓煽风点火地嘲笑。
　　“胡扯！统天军卫与各界驻将实为同级仙将，怎可无缘无故降级左迁！”虹眠大声驳斥，把等级尊卑摆了出来，“倒是你龙霓，资历均为仙君之末，有何资格站在这里不知羞耻地多嘴！”
　　当初玉帝册封诸宫三大仙君，指定了首君，右君与左君名分。三君之中，位置高低一看便知。龙霓是海遥三君中的左君，位在夫人、龟茫之下，虹眠用自己然远三君之首的地位压他，谁也无可奈何。
　　龙霓却不恼，爽朗笑道：“我是武将，你是文臣，文武不同列，也说不定谁的地位更高点。”
　　“你！”
　　一个暴躁气急，一个无赖嘲讽，全然不顾局势僵持到了无法缓和的危险地步。
　　元采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呻吟着求我救他，我已身处尴尬，完全不知自己此番大胆行为的对错。
　　猛然，殿门被人大力推开，刺眼的光束直射进来，乍起的风卷进一股尘土腥瑟的冷气！
　　“我说，你们闹腾够了没，仗着自己年轻气盛么？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多斩两个魔将！”门外沙哑浑厚的声音充斥了殿堂冷漠，懒懒的语调却透着激昂的力道。
　　众人惊起回望，只见殿门外赫然有一方金甲将士呈列两旁，门前站立着的高大健壮的身影逆着光，投下一个浓重的轮廓。沾染着尘风与血气的古锭紫晖铠折射着混沌光芒，张狂威武的盘龙护甲缠绕出不容小觑的强魄身躯，肩上一柄硕大斩刀，氤氲着昏黯的地气灵雾，刀环叮响如奔雷撕天，隐生的血光蒙天蔽日，仿佛天下杀气皆生于刃尖之上。
　　那人微微侧头，举过扛于肩上的狂刀，反手直插而下，刀刃轰然刺进地面，震得徊极宫颤抖不已。他扬首一笑，豪气万丈，深邃的面孔留着历尽沧桑的英伟气概：“凤琬，本将可能进去？”
　　凤琬微然一怔，随即扬唇挑眉，俊颜如玉，收敛了几分慵傲，理正战铠，谦逊清雅地抱拳相迎：“睚眦神将大驾光临，梧凰境蓬荜生辉，请。”

作者有话说

　　睚眦。。。已经不是从前的睚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