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故事》心驰

19、第 19 章

　　玉芬生于三十年代初，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嫁给前院的一个没说过话的人，两家没什么异议就同意了。
　　玉芬婚后生了六个孩子，大儿子老实，爱读书，性子温顺，懂事得很。
　　二儿子是个混世魔王，整天淘气找打，还从家里偷钱买玻璃球，一点不懂事，说他两句他还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半个月。玉芬也不去找，反正他也没什么地方可跑。
　　三儿子也是个听话活泼的孩子，就是差点被他二哥淘气的时候一把火给烧死，想起来那个老二就生气。
　　四儿子比较乖，说话也比较晚，三四岁还不说话，玉芬没在意，反正没见过谁家孩子不会说话的，早晚有一天他会说的。还真被她猜中了，老四三岁左右开始说话，什么也没耽误。
　　老五就是个女儿了，这女娃哭声洪亮，性子活跃，跟那几个谁也不像，天真纯洁，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有一副好嗓子。
　　老六是最小的女儿，这女娃比较安静内向，听话顺从，几乎没让爹妈操过心，学习成绩也好，玉芬很喜欢她，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老六留着，老六也是极其乖巧，四个哥哥都很宠她，但她姐就不怎么带她玩，大概是觉得她太小了。

　　这几个孩子学习都不错，除了那个混世魔王老二。

　　不过玉芬没时间管，就算她想管也管不明白，因为她没念过书，不识字。孩子他爹念过几年书，但也没什么时间管教孩子们，孩子实在淘气的时候干脆就操起扫帚一顿打。
　　被打的通常是老二，其他孩子都很听话，只有这个老二。
　　玉芬成天围着灶台转悠，洗衣服做饭，连轴转。孩子多也是没办法的事。

　　玉芬性子冷，很少笑，两个女儿从来没在她腿上躺过一下，玉芬也很不喜欢撒娇的孩子。看见孩子要撒娇立刻就能发出火来，时间长了，孩子们也就知道了，再也不跟她来那一套。

　　玉芬也不喜欢跟人交流，没事儿就在家里做针线活儿，缝缝补补。其他那些媳妇儿们太吵了，她说话又少，脑子又慢，还是不跟她们一起玩儿比较好。

　　孩子他爹是个温吞性子，谁人都说他是好人，从没听人说他一个不字。玉芬倒没觉得那么夸张，她还嫌他太磨叽呢，怎么这些人都看不到？
　　为什么都说他好，就好像她不好似的，她不是更好吗，针线活，家务活，农活没一个不会干的。
　　她做的针线活儿可是周围没人能比的，包括她养的花花草草，猪，鸡，鸭，哪个差了？
　　但是还是没人说她好。她们只是夸过她针线活不错，没人夸她好看，也没人夸她招人稀罕。
　　玉芬长这么大也没听过那种话。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本人也从来不会夸人一个好，孩子爹和孩子们从来没得到过她的任何夸赞，不被她骂就不错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嫁人，生子，日子就过去了大半，都干了些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每天洗衣服做饭，反反复复，也就过了这么多年。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玉芬最喜欢的还是老大和老幺。

　　老大最先结的婚，娶了一个泼辣的媳妇儿，媳妇儿长得很漂亮，话也特别密，只要张开嘴就没有闭上的时候，是个活泼性子。
　　玉芬跟她相处过一段时间，还帮她带过孩子，婆媳俩倒是没正面冲突过，但这个媳妇儿也不是个好惹的人，玉芬不是很喜欢她，但是有啥办法，儿子喜欢就行了。

　　说到老大的婚姻，玉芬倒是没操什么心，俩人婚后很快有了孩子，第一个是女儿，第二个是儿子。儿子的命算是捡来的，当初计划生育不让生，媳妇儿很是想了些办法才把儿子留下来。
　　老大与他爹是同一个系统里的工人，跟他爹是一个路子，都当了干部，倒是不用干什么重活。
　　薪水勉强够四个人开销，那个年代能糊口，饿不死就是万幸了。

　　后来老大因为工作调动去了别的城市，还在同一个省份，但是也挺远的。玉芬不再能天天看见老大了，但玉芬从来没因为想儿子掉过眼泪，其实她也并没有多想念，每天都在干活，劳动，哪还有时间啊！

　　老大的人生大事解决之后，老二居然也有了心上人。
　　说起老二，玉芬就有点闹心。老二从来不听话，找媳妇更是不听他们的，本来夫妻俩给他看中了一个会干活的，身强体壮的女孩儿，可老二看不上人家，还不就是嫌弃人家个子矮，长得丑。
　　他看上那个倒是长得漂亮，但是漂亮有啥用，一看就是个绣花枕头，没什么内涵，玉芬挺看不上她，但是老二喜欢，可把人给气死了。

　　俩人说什么都要排除万难结婚，玉芬也没办法，反正媳妇是他自己选的，将来好不好那可是他自己的事。

　　然后这小杂种就结婚了，婚后生了个女儿，女儿倒是挺乖巧的，很少哭闹，但那个儿媳妇实在是不太懂事，就跟小孩子一样，虽然没吵过架，但玉芬总觉得这个女孩不太贤惠，也别指望她将来能多勤俭持家。
　　看她那张脸就知道，她的心不在家里，哎，老二这个混球儿，真是不让人省心。

　　老三呢，说起老三，他那个媳妇也是个美人，也不知道这几个儿子怎么就这么爱看美女，娶了一群不省心的女人回家。
　　三媳妇长得很漂亮，说话轻声细语的，表面上看是温柔贤惠的，但实际上厉害极了。把老三看得死死的，钱都把在自己手里。也有一点好，三媳妇比较懂得勤俭持家，一分钱也要分两半花，可比那个二媳妇强百倍。
　　三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很是招人稀罕，玉芬很喜欢他，但一家三口也没在她身边几天，也因为工作调动去了其他城市。

　　在下面就是温吞老实的老四了。
　　老四那个性格，半天都没一句话的人，都以为找媳妇费劲，没想到也找到了一个漂亮老婆。四媳妇是真挺漂亮，笑起来甜甜的，个子也高，看身材是个好生的。
　　这四媳妇还有个双胞胎姐姐，俩人在街坊四邻里很有名气，大家都很好奇这俩美女会花落谁家，谁都没想到，能被他们家老四娶回家来。
　　这媳妇是玉芬比较满意的一个。四媳妇话少，总是笑，也很勤快，家里也都是本本分分的人，玉芬虽然没什么文化，见的人也不多，但是她能看出来，四媳妇是最本分老实的一个，最重要的是听话。
　　老四在家从来不怎么说话的一个人，在他的小家里居然还是说话算数的。真是出乎意料。四媳妇生了个女儿，长得胖乎乎的很可爱。
　　但是啊，玉芬喜欢的儿子都没留在身边，老四也因为工作调动去了别的城市。同省，但也有一定距离。

　　几个儿子都结婚离开了自己，玉芬还是没觉得有什么可难过的，都成家了，都有媳妇照顾了，她这个老娘也终于可以脱手不管了。

　　四个儿子都有了着落，大女儿也到了适婚年龄，找到一个农村小伙子嫁了。其实玉芬不太想让女儿嫁去农村，她知道一辈子干活得多累，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命，大女儿还真就找了个农村小伙子嫁了。
　　他那个娘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女儿嫁过去免不得要受点委屈。
　　但大女儿太纯真简单了，感觉人家对她真心好就嫁了，什么也没要，什么也没想。小伙子谎报年龄的事她也不知道，那小伙子居然比女儿大六岁。早先亲家母还说什么在城里有房子，将来给他们留着，结果呢，房子给了老大，他们家女儿就守在农村跟亲家母过了。
　　到底是做了农村儿媳妇，照顾老公，公婆，孩子，够她受的。
　　好在大女儿性格开朗，大大咧咧，倒是没让自己太难受。但玉芬很心疼。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子们一个个都到了外地，就连大女儿也出去了。儿子们的离开没让玉芬有什么感触，但大女儿的出嫁还是让玉芬有了别样的感受，现在，身边就只剩小女儿了。
　　忙忙活活半辈子，孩子们就这么成家立业出去了！真是快呀！

　　六个孩子，除了老二，玉芬都很喜欢。

　　但是，烦什么来什么，玉芬跟孩子爹因工作关系搬家到另一个城市，没几年老二也跟来了。本来是跟小女儿一起住的，老二没房子，这一下家里就多了三口人，把小女儿给挤到玉芬他们俩的房间来了。

　　因为看不上老二，又看不上儿媳妇，玉芬从始至终没给过一个好脸，也没个笑脸，就连老二的女儿也不让她稀罕。虽然那孩子也没犯什么错，但玉芬就是对他们一家三口稀罕不起来。

　　从此后，玉芬的生活变得鸡飞狗跳，都是那个二媳妇害的。
　　老二也不知道什么命，怎么就娶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天天花枝招展，也不知道要给谁看。衣服一买就一堆，也不收拾屋子，更别提给公婆打扫了，没让她去伺候都得烧高香。
　　玉芬是越来越看不上她，看见她就烦。

　　除此之外，这个二媳妇还爱穿爱美，爱得瑟。
　　天天跟人家出去吹拉弹唱，抛头露脸，家里活什么也不管，都靠老二干，老二不但得赚钱还得给她做饭，孩子她也不管，都是老二伺候，真不知道怎么就娶了个祖宗回来。这祖宗还不会做事，让她干点啥，总是越帮越忙，还不如别动手。

　　而且玉芬还听说，这二媳妇风评不好，让她这老脸往哪搁？这辈子玉芬都是行得正坐得端的，孩子爹也是个好人，家里从来没被人议论过，自从有了这个二媳妇，他们家就成天被人指点，人家都说老二戴了绿帽子。

　　玉芬着急上火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天天看着俩人打架，孩子吓得直哭，俩人也不管，就顾着打自己的。打厉害了还要动刀，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这老二真是冤家啊冤家，她到底做了什么孽啊，为什么有这么个儿子啊！为什么还有这么个二媳妇，这一家子是要把她的老命拿走啊！

　　某次，玉芬一气之下跟儿子分家了。

　　其实就是不在一起吃饭了，眼不见心不烦，你们吃你们的，我吃我的，谁也别理谁！
　　说到底还是老二夹在中间难做，但是也别怪她这个老娘过分，她实在是忍不了他们夫妻俩了，给他们个地方住就是她最大的忍让了。

　　老两口天天因为这两个东西着急上火，年纪大了，天天生气，身体怎么能好？

　　玉芬这辈子都是个耿直性格，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烦就是烦，所以从来没对老二一家表现出一点点的喜欢，相信他们也看得出来！

　　这不能怪她，他们俩把这个家搅合成什么样儿了？

　　鸡飞狗跳了好几年，玉芬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一天都忍不了了。没想到，先忍不住的是老伴，老伴一生身体健康从来没进过医院，居然忽然就走了。

　　那天晚上，若不是那个二媳妇接了个破电话，也不会把老伴吵醒，老伴不被吵醒就不会起来上厕所，就不会半夜难受救不回来！

　　那个儿媳妇简直就是个扫把星，想起来她就恨！

　　玉芬一生勤劳做事，本分持家，没对婆家和老公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就落得这个田地！为什么要让她孤苦一人，她恨！她恨这个老二，恨这个二媳妇！

　　她的家，她的老伴就这么没了。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玉芬情绪崩溃的时候哭着喊着想把老伴喊回来，但是老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再也不理她了！

　　玉芬恨不得跟他一起去了，这个家什么样他不知道么，为什么要留下她一个人活着，她还怎么活呀！

　　失去老伴以后，老二对她还算照顾，但混球本性并没改变。玉芬起的要死，恨不得跟老二断绝母子关系。

　　日子一天天往下熬，玉芬甚至想自己也走了算了，但她身体太好了，也不生病，想死也死不了。成天被日子耗着！

　　老二和二媳妇仍然鸡飞狗跳，天天打，天天吵，也不把她这个老娘放在眼里。玉芬绝望了，对这个儿子绝望了！

　　她开始盼望另外五个孩子来看她，天天盼，天天想。但是孩子们都很忙，没什么时间来，顶多一年一次，一次几天，走的时候，玉芬总是会哭一场。

　　她的难过没有人知道，她一个女人，没了老伴，在这样的家里苟延残喘，怎么过呀！

　　老二成天吃喝嫖赌，二媳妇也不回家，成天给老二扣绿帽子，孩子就扔给她这个老娘，她凭什么呀？

　　老二欠钱四处借，恨不得把家卖了，已经要疯了！
　　玉芬偷偷给几个孩子打电话，告诉他们千万别借老二钱，借了他他又要出去混，孩子们都很听话，答应了。

　　后来听说孩子的学费都交不上了，玉芬狠心不管，到最后也不知道那个钱是从哪来的。

　　连三十块钱都拿不出来的老二，已经无药可救了！

　　玉芬天天上火，天天睡不着，天天觉得生活在阴间，但是怎么办呢？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更少笑了，她也笑不出来，成天生气，有什么好笑的。

　　后来，老二终于把家底败光，无路可走，跟媳妇也过不下去了，俩人一人一个地方走了，孩子留给了她。
　　玉芬不想管，但总不能看着孩子饿死吧！只好硬着头皮给吃给喝，早上还得给起来做饭。这孩子倒是也争气，居然考上大学了。

　　暑假过后就去学校住校了，可算是都走了，玉芬的家终于清净下来。

　　但是，老伴不在了，小女儿也嫁出去了，家里只剩她一个要死不死的，活着还是没意思，但玉芬还是坚强地活着，她还是那个不爱笑，不爱说话也不合群的老太太，还是没人说她好，都说她老伴好，就好像她是个大恶人一样。

　　随便吧，她就这个样子了，反正她也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玉芬最烦老二，老二这回一别倒是时间够长，几年都不回来一次，中间干脆就失联了，听说混得不好不敢回家，又听说出了意外没命了。玉芬心焦极了，可她一个老太太怎么办啊，她想出去找老二，但是不知道去哪里找，这老二也真是狠心，一个电话也不打，真是不孝，不想老娘，不想女儿，谁他都不要了！是不是真死了！

　　玉芬背地里哭了好几回，心里想着混球老二的种种劣迹，但那是她亲生儿子啊！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可让她怎么办啊？老二啊，你可别死啊！千万别死在老娘前面，千万别再死人了，哪怕你吃喝嫖赌也好过去死啊！

　　玉芬哭了好几场，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呢？

　　接下来，小女儿居然也背着她离婚了，这小女儿从来都听话的，这事儿居然一点都没和她商量，说离婚就离婚了，傻乎乎的什么也没拿，净身出户了。小女儿是个本分老实的人，从来不想占别人便宜，就这么回来了。

　　这回，终于有人来陪她了，但这并不是玉芬想要的生活，她想要孩子们幸福，她想她的老伴。

　　家里忽然只剩两个女人，还是得活着。

　　小女儿很会照顾人，但两人也时常吵架。人老真是不中用，老了老了反倒被孩子管起来，以前没发现小女儿这么能管人，这么爱较真儿，现在就连玉芬也不敢跟她顶嘴，还得看她的脸色过日子。

　　小女儿什么都管，包括她上厕所用多少纸，抽多少烟，吃什么喝什么，什么都管，就像以前她教训孩子一样。

　　这小女儿也真是要命，但玉芬知道，小女儿是个好孩子，要想养老，还得指望小女儿。

　　如此过了许多年，玉芬身体愈发扛不住了，原本什么毛病都没有的人，现在来了些老年病。脑子跟不上，腿脚跟不上，但心里还非常明白，她还觉得自己是年轻时候的玉芬，是那个会做针线活不爱跟别人玩儿的玉芬。但是现在，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什么都得靠小女儿。

　　再后来，玉芬的身体愈发不争气，八十多岁了，她大概真是快走了。

　　她有糖尿病，走路也不太方便了，小女儿因为照顾她几乎没了自己的生活，于是几个孩子商量要把她送到大女儿家里赡养。这个时候老二已经功成名就回来了。

　　玉芬脑子清醒的那几年一看见老二就拉着老二聊天，以前最烦他，现在最想他，这人啊，真是犯贱啊！老二其实对她真不错，有钱都花给她了，家里弟弟妹妹们的生活也都是老二在管，老二发达了，能帮助别人了，真是好事啊！可惜啊，她自己不争气，快不行了。

　　最后，玉芬到底是被送到了大女儿家里赡养，小女儿每年能来看她两三次，每一次，玉芬都请求小女儿把她带回家，她不想死在外面啊，她想死在自己家。

　　但是小女儿每次都没把她带走，她还在大女儿家里，天天看着无声的电视机，她已经听不见了，天天躺在床上被人翻来翻去，她已经坐不起来了，大女儿和大女婿对她都挺好的，天气好的时候会抬着她出去晒太阳，去看她最喜欢的花，还给她拍照。
　　玉芬年轻的时候最喜欢花，最喜欢拍照，现在她也喜欢，只是，这里不是家啊！她想回家！

　　她感觉自己真地快死了，小女儿怎么还不来接她，她开始看见老伴，看见那些死掉的人，她大概是真不行了！

　　她听不见，说不了，每天睁着眼睛当活死人，大女儿还得半夜给她端屎端尿。啊对了，她现在连吃饭都不行了，大女儿给她下了鼻管，打流食，她感觉不到味道，她感觉不到任何感觉，但她还是没有死！

　　有时候，工作回来的老二会来看她，玉芬一看见老二就忍不住哭了，嚎啕大哭。玉芬这辈子也没这么哭过，老二看着她眼睛也红了，她知道老二明白，他什么都明白！但是为什么不让她回家呢？她不想死在外面啊！

　　玉芬一天天枯萎，一天天绝望，照片里的她丝毫没有神采，眼睛里全是无望荒芜。她这辈子恐怕是完了，她真地要死在外面了，她回不了家了。

　　她就想死在自己家里，为什么就不行呢？
　　小女儿为什么不来接她呢？

　　等啊等，等啊等，等到一个春天，玉芬终于等不起了，她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