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故事》心驰

1、第一章

　　阿兰很小的时候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她没有一个和别人一样的母亲，慈祥，温柔，可以在她怀里撒娇卖萌。
　　不但不能如此，她还需要宠着母亲，让着母亲，不惹她生气，哪怕她根本没犯错。
　　阿兰还算幸运，有一个特别宠爱她的父亲，阿兰儿时的记忆里全都是父亲的影子，她难过，她委屈，都是父亲安慰她。阿兰希望父亲永远在她身边，这样她才有安全感，毕竟单独跟母亲在一起实在让她打颤。
　　但很不巧，父亲的工作时常需要出差，这件事不但困扰阿兰也同样令父亲苦恼。
　　媳妇是个不懂事的，从小被家里惯大，脾气很不好，性格也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他大部分时间都像个父亲，兄长，照顾她，引导她。
　　父亲一开始是很爱很爱母亲的，她有漂亮的脸蛋，美妙的歌喉，正与他趣味相投，两人又都年轻，八十年代的婚姻大多这么过的，相互觉得差不多也就结婚了。
　　婚后，两人很快就有了一个女儿。女儿非常懂事听话，从来不惹事，但媳妇那个孩子性格却总跟孩子有冲突，都不是什么大事。媳妇从小被惯大，没有让着别人的习惯，纵使是她女儿，只要让她心情不愉悦了，她就会发脾气，女儿被她吓得不敢进门。
　　父亲看着小小的女儿缩在门口，心痛，生气，生谁的气，他却有点分不清了。父亲把女儿抱起来，什么也没说。
　　阿兰那年还没上学，大概只有五六岁，阿兰偷偷地咬牙切齿，怨恨起自己的母亲。
　　父亲知道二人不太平，就在出差前告诉母亲，不要跟孩子生气，孩子还小。之后又来告诉阿兰，说你妈性格就那样，你让着她点。
　　阿兰答应了。

　　父亲的离开，让阿兰没了安全感，身体也跟着出问题，感冒发烧咳嗽，母亲总是不能及时发现，即使发现了，也没什么耐心安抚，阿兰哭闹反而会让她心烦，两人在一起的场面很尴尬，不像母女，却像冤家。阿兰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发脾气，总是不喜欢她。
　　阿兰不太记得小时候的细节了，只有一些零星场景，还都是些不愉快的。
　　有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阿兰实在想不起来了，大概是母亲说什么她反驳了，接下来的场面她记得很清楚，母亲极其生气，在炕上翻滚过来直接给了她两个巴掌。阿兰哭了。父亲从来没打过她。
　　阿兰还记得，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会有不认识的叔叔到家里来，天黑了也不走。而且她记得叔叔不止一个。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跟父亲以外的小伙子闹在一起，甚至打打闹闹滚到床上，虽然他们也没干什么。
　　父亲后来抓到了一次，很生气，母亲也很生气，说父亲老封建，为什么就不能跟其他男人说话，为什么就不能有朋友，谁受得了！
　　有一回，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父母又吵起来，父亲表示要离婚，把孩子带走，阿兰握着父亲的手，一点也不难过。但后来，他们并没有离婚，他们还是生活在一起，阿兰不太高兴。
　　等到阿兰十岁，因为父亲工作调动，他们搬家到另一座城市，投奔爷爷奶奶。奶奶跟母亲性格不合，时常甩脸子，虽然没明面上吵架，但实际暗潮涌动。奶奶不但不喜欢儿媳也同样不喜欢儿子，不如大儿子三儿子和小儿子，这老二就是不听话，烦人，又拖家带口地来了，撵又撵不走。
　　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看怎么烦。那个孙女阿兰也不招人稀罕，不如小儿子家女儿，也不如她大孙子，二孙子。冤家！
　　磕磕绊绊住在一起，阿兰的母亲又开发出新活动了。家附近有个托儿所，晚上是舞场，母亲每天都换上好看的裙子，化上漂亮的妆，汇上嫂子（娘家哥哥的老婆）一起去。
　　舞场里有很多年轻小伙子，阿兰母亲又是个很漂亮的，总有人来邀请跳舞，阿兰母亲在这里找到了极大的乐趣，每晚都去。
　　阿兰已经十岁了，渐渐开始讨厌这些跟母亲跳舞的男人。也讨厌母亲总是跟不一样的男人跳舞。
　　因为跳舞的事，父母又吵了很多次。有一次舞场办在了家楼下，特别多人闻风赶来，有数不清的年轻小伙子，父亲不跳舞，但他决定带上阿兰去看看。阿兰不想去，因为她隐约知道父亲是为了看看谁在跟母亲跳舞。
　　一整晚，父亲的脸色极其难看，每当父亲生气的时候鼻孔都会放大，说话声音低沉压抑，他不吼不叫，但阿兰就是知道父亲非常非常不高兴，这种表情她看了十年，很有经验了。
　　父亲看着下面舞动的脑袋，问阿兰，其中一个是不是跟母亲跳舞的人。阿兰说不是，其实她并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只知道说了不是比较安全。
　　父母的吵架越来越多了，吵得左邻右舍都不安宁，家属楼上上下下都知道阿兰母亲不检点这件事了。阿兰的爷爷奶奶愈发无奈，恨不得他们一家三口赶紧搬走。
　　父亲有时候会打母亲，打得很厉害，把母亲整个人摔到地上，恨不能杀了她。从父亲狰狞的表情和发狂的嘶吼中，阿兰知道父亲恨死了母亲。
　　母亲伤心欲绝，开始离家出走，时常几个月不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阿兰偶尔会接到母亲电话，母亲通过别人，在电话里问，想不想她。阿兰耿直地说不想。对方笑笑说，怎么能不想妈妈呢！但阿兰就是不想。电话里又问，想让妈妈什么时候回去？阿兰说，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从头到尾，阿兰没有和母亲对话，母亲也没要求跟她对话，阿兰觉得母亲打来电话就是为了从她口中试探父亲对她的态度，并不是因为想她。
　　等母亲再回来的时候，风波虽已经过去，但冷战却还没结束，父母两个一直不说话，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甚至更久。
　　但父亲还是会做饭（妈妈从不做饭），然后用眼神指挥阿兰——叫你妈吃饭。
　　阿兰记得父亲的表情，鼻孔放大，满眼愤恨。但在饭桌上，父亲还是会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会把饭勺狠狠地扔进锅里，然后用一声咳嗽掩盖。
　　母亲有时候看不过去，说话带刺，父亲不吭声，母亲就开始骂，父亲还是不吭声。母亲就跟阿兰说，你们一家都不欢迎我，以后我就不回来了，反正谁也没把我当家里人。
　　阿兰不知道说什么，母亲看她的样子更生气——你就跟你爸一个样。
　　其实父亲也经常说这句话，每当阿兰做事不符合父亲想象，父亲就说这句话。
　　阿兰很委屈，跟父母一样不是应该的吗？
　　父亲因为愤恨，渐渐忽略了阿兰的感受，时不时要拿阿兰撒气。赌博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听说输了特别多的钱。阿兰姥姥说，有一摞子。
　　父亲开始夜不归宿，母亲也经常离家出走，阿兰的爷爷奶奶失望透顶。
　　阿兰的记忆里，只有爷爷对她从一而终的好，慈祥，温暖。还时常带她上山看松鼠，挖蘑菇。父亲变了，不再是过去那个呵护她，照顾她的好爸爸。他开始不回家，不露面，天天在外面赌博，即使阿兰生病发烧，父亲也没回来。
　　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是冰冷的，陌生的，好像另一个人。
　　他平静地说：“我现在回不去，你先挂了吧。”
　　阿兰听见麻将拍在牌桌上的声音，默默挂掉电话。
　　她哭着看窗外，父亲，母亲都“死了”。
　　阿兰开始不说话，每天哭红了眼睛。直到初二那年，爷爷心梗去世。阿兰心也凉了，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人关心她了。
　　父亲沉默地办理丧事，母亲在一旁闷不吭声，待即将要去殡仪馆的时候，母亲还坐在床上不动弹，声称没有人请她呀，没人把她当自家人啊！
　　父亲没搭理她，母亲独自流泪。
　　阿兰觉得母亲不该在这个时候使性子。
　　同年，父亲在侄子升学宴上把母亲踢出去老远，所有人都劝母亲快跑。
　　很多年以后，阿兰才听说，爷爷去世前一晚，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电话是找阿兰母亲的，是个男人。爷爷惊醒后起身上厕所，结果就不行了。
　　父亲恨死了母亲，因为她勾三搭四不检点，半夜男人打电话过来，才让老父亲病死。
　　阿兰渐渐长大，对双亲的感情一直很复杂。她不爱母亲，不想母亲，也渐渐痛恨赌博成性的父亲。
　　她不快乐，她每天都在羡慕别的同学，他们的爸爸妈妈为什么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