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好吃》圆秋秋

29、第二十九章

　　楚奇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那一年，他十六岁。

　　在医院躺了半年多的时间，出院时学业已经跟不上先前班级的进度，再加上和家中亲戚闹得十分不愉快，不可能再选择寄宿在亲戚家中。为了防止他睹物思人，也为了防止他心情长期持续地变得恶劣，顾叔叔便向他提出了转校的安排。

　　楚奇当时也并未有太多异议，他只沉默着听着面前大人的耐心细语，最后点了点头。

　　对于他来说，留在哪个地方，其实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医生与顾叔叔夫妇对他说话的语气开始变得有些温和又小心翼翼，他有些不解。

　　后来，每当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脱掉衣服时，总能看见自己身上歪歪扭扭地留了好几条深红色的疤痕，丑陋的形状，像蜈蚣一样，在身上缓缓攀爬着，密密麻麻的四肢张牙舞爪地挥舞。

　　他用力地拍打自己的伤口，直到传来一阵阵钝痛感，他忽然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一切又恢复如常。

　　后来，医生告诉他，他的药单里需要再多添几份药。

　　楚奇知道，他又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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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学校，一切生活倒是都没有太大的波澜，或许是他不太爱和人交际的缘故，又或是因为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然而总是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女同学喜欢和他搭话。他并不善言语，也不想和人过多交流，最多不过点点头便作罢，不做过多理会。

　　他以为这些人时间久了便不再会来继续打扰。

　　然而放学之后，明明已经走得挺晚，却被人堵在了楼梯间。

　　那个人说自己是他的同班同学，然而他却觉得她的容貌很陌生。楚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开始记不清周围的人的长相。甚至连时常找他搭话的课代表，每天都能看见的班主任，学校门口的校保安。每一次看见，都感觉像是重新接触的新人，脑海中实在找不出太多面容残留的痕迹。这让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那个人絮絮叨叨地低喃着什么，楚奇没有听清。他觉得有些烦躁，想要转身离开，然而那人却紧跟了上来，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他回头，皱眉。

　　那人目光盈盈，陌生的脸上竟挂着泪珠。这忽如其来的伤感却并未让他感到感动。

　　心口仿佛有一团名叫烦躁的毛线莫名其妙地纠在了一起，越缠越深。稍一动作，便打了个死结。

　　“楚奇，让我待在你身边，我来治愈你心里的伤口。”那女孩声情并茂地对他说，她的表情弧度十分夸张，就像楚奇以前在电视剧里瞥到过的那些三点档狗血剧男女主角对话时的模样。

　　“不需要。”他冷漠地打断对话的话。

　　“不，你听我说！我为了你还特地读了心理学的书！”那女孩却仿佛听不懂一般，手死死地拽着他的手腕，也不放手。

　　楚奇终于不耐，一把甩开她的手。那女孩趔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仿佛酝酿的情绪被打断，她有些慌乱。

　　“滚。”他咬着牙，低声说。

　　似乎终于从罗曼蒂克的情怀中苏醒过来，那女孩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懵逼变为恼怒，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将书包中不知道从哪里采来的恹恹的玫瑰花往地上一甩，一跺脚，做作地撩了一下耳鬓的碎发，语气中带着娇嗔：

　　“你会后悔的！”

　　“……”

　　冷漠地转过头，甚至懒得再多看那人一眼，楚奇转身离开。

　　从那以后，只要那人再多看他一眼，他就立马绕道走。

　　然而后来他发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的种类远远不会局限于那一种。

　　比如上数学课的时候，隔壁桌的女生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碰到他的手肘。偶然间转过视线的时候，总是能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庞恰好也转过头望着他，对他相视一笑。

　　交作业的时候，他的作业本总是会不见，不知道被谁拿走。

　　甚至中午午休吃饭的间隙，也会有女孩子在食堂中急急忙忙地奔跑，然后一不小心与他撞了个满怀。

　　有时候，比较不幸，他手中正端着饭菜，便会洒得满身都是。

　　要是遇上带汤水的那天，就简直更像噩梦一般。那情景简直让人不想直视。

　　这样类似的事情每个月总会遇上个好几次。

　　终于到了快要期中的时候，楚奇感觉自己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

　　他已经到了看任何异性都犹如惊弓之鸟的阶段。只要有人向他走来，他都会下意识地退避三尺。

　　他开始和老师申请讲台旁边的特殊位置，一个人独坐。放学的时候久坐在座位上，将所有习题做完，直到天色已晚时才离开。每天交作业的时候，他都不再理会课代表的催促，直接将习题册交到办公室里。上学是一个人，回到宿舍也是一个人。慢慢的，他觉得独来独往的滋味相比之下或许也没有那么可怕，好过与人接触许多。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班主任却找他谈话，一开口，便是语气严肃地问他：

　　“楚奇，你为什么这么不合群？”

　　他本想摇头否认，然而忽然间，却感觉什么解释都不想多说。

　　他已经习惯性地不想与人开口交流了。

　　没有异性朋友，他也同样没有同性朋友。那个年纪的男生大多口里念的都是世界杯，或者NBA，讨论的是球衣还有球赛，周末约着打游戏或者打球，都是与他无关的事情。楚奇没有心思去参与这样的活动。唯一有的交流，大概就是每一次考试在成绩排行榜面前，能听见来自班上几个面容陌生的男生对他道一声“恭喜恭喜”。

　　他倒是觉得，保持这样互不打扰的同学关系也还不错。

　　他不需要朋友。

　　班主任没有从他口中问出任何问题，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叹气。楚奇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正巧看见一个面容娇俏的女孩子从自己面前路过，身前抱着两本教科书，模样乖巧。她长长的黑色秀发披散在身后，看起来柔顺而有光泽。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可爱的小梨涡，让人看着心情莫名其妙的便变好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注意到了女孩的脸，然而这一次他有些惊讶——这是一张他熟悉的脸。

　　他记得这个女孩的名字，她叫顾弥弥，是顾叔叔家的女儿。

　　楚奇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尽头，许久，才终于缓缓地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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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主任说，因为顾叔叔工作繁忙走不开，所以便拜托她亲自带着楚奇去医院看病。

　　楚奇问：“看什么病？”

　　“心理医生。”班主任的表情有一些小心翼翼，仿佛怕一不小心便会刺激到他

　　楚奇沉默了。

　　然而他最终没有拒绝。

　　周末那天，下午两点。班主任带他去了医院。

　　踏入医院的那一刻起，他忽然觉得身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有无数触角在他的皮肤上来回爬动。然而当他跑进厕所检查身体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回过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条巨大的蜈蚣从厕所间爬过，一闪即逝。

　　他感觉心跳有些加速。长长地吸了几口气之后，他走出了厕所，却看见班主任正一脸忧色地站在不远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你没事吧？”她问。

　　“我没事。”楚奇摇了摇头，抿了抿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班主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目光中的担忧之色没有变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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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医生之后，楚奇听见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的心理病症状的？”

　　他沉默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再仔细想一想呢，或许遗漏了某些细节？”医生循循善诱，努力让他回忆起更多。

　　楚奇只咬了咬下唇，目光渐渐黯淡：

　　“不知道。”

　　“那好。”医生决定跳过第一个问题：“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引发的症状呢？感情受挫，还是学业繁忙，是生活上的问题，还是学业上的问题？你要坦诚地告诉我，以便后续治疗的顺利。”

　　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不知道在记录些什么。

　　楚奇看了一眼门口，班主任并没有随他一并进入房间。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与那医生两个人。

　　他忽然感觉有些不安。

　　“不知道。”他说。

　　“那最近生活里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不顺心的事？你仔细回想一下。”医生仍旧耐心地对他开口：“你必须要对我敞开心扉才行，一味地抗拒，是无法治疗病情的，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好好地配合我。我是来帮助你的。”

　　楚奇深吸了一口气。

　　一瞬间，整个房间安静得只能听见时钟转动的滴答声。

　　脑海中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尖叫与刹车声快要刺破耳膜，接着便是剧烈的撞击声，类似于哭嚎一般的惊叫，还伴随着火焰燃烧的劈啪作响，短暂的燃烧过后，便接二连三地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爆炸声。

　　“先……先救他！”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一切画面清晰得就仿佛昨日发生的事情。

　　楚奇一瞬间感觉大脑有些天旋地转，甚至连视线都变得有些昏暗。

　　他浅浅地呼吸着，并没有开口。

　　然而耳边却只传来医生的话不断地重复，一声又一声，仿佛魔咒一般，在脑海中不断回响。

　　你仔细回想一下。

　　你仔细回想一下。

　　你仔细回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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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觉一瞬间大脑仿佛快要炸开，头痛欲裂。他猛地站起身来，将面前的茶几掀翻，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你不要再问我了！！！”

　　他的感觉自己连喘息都有些困难，甚至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哭腔。

　　医生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得不轻，他立刻便站起身来，离楚奇离得远远的，与他保持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他看了一眼洒了一地的瓶瓶罐罐，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了。”他客气地说。

　　班主任闻声迅速推门进来。她看见眼前的一片狼藉，脸色有些惊讶，她立马上前安抚了楚奇一阵，待到他情绪终于稳定了一些，才终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

　　“算了吧……今天就到这里吧。”

　　“楚同学的情况……好像并不太适合治疗。还是要以开导为主。”那医生有些尴尬地笑笑，向班主任叮嘱着：“你们回去之后，不要问他太相关的问题。尽量还是以柔和的相处方式为主。等情况好些了，可以再来我这里看一下。”

　　“嗯，好。”班主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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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以后，楚奇再也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

　　或许是看他行为举止并没有太大异样，怕又重复那一天的事。顾叔叔和班主任都没有再提过让他看心理医生这回事。

　　他的生活依旧一切如常，上学……放学，学校，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波澜。

　　他越来越安静，甚至有时候像个隐形人。不主动提起，渐渐的不会有人再主动想起他。

　　一切都挺好的。

　　唯独偶尔，伤疤处仍旧会传来一点点奇怪的瘙痒。

　　冰冰凉凉，却又密密麻麻的触感，就像无数的触角扫过你的肌肤，在你的伤口上来回爬动。

　　当你注意到它的时候，它便悄悄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