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躺春茶

3、第三章 蒙恬

　　夷缃第三次看到这座桥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正值午后，秋日炫目，将她晒得晕乎乎的，手里还端着酒壶酒杯，时间一长，手臂也酸。她原地转了两圈，彻底放弃了原路返回的想法。
　　匆匆走过拐角处的时候，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她不注意撞了上去，托盘整个摔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夷缃心头一怒，刚要斥责，便瞥见来人一身锦衣华服，腰间还挂着玉佩，身份地位不低。夷缃来宫里久了，不免耳濡目染到许多道理，比如这种情况，不管对方是不是有意，千错万错总是下人的错。
　　她跪下来一声不吭的整理一地狼藉，没想到对方也蹲了下来，并手忙脚乱地帮她扶起一个酒杯，“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声音十分年轻，比她大不了几岁。
　　夷缃疑惑的抬起头，见面前蹲着的是个少年，肤色偏黑，也同样看了过来，目光兴奋地闪了闪，“夷缃？”而后又确定的重复了一遍，“你是……太后身边的那个夷缃！你怎么回咸阳了？”
　　这谁？夷缃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少年见她没反应，惊疑不定地将她打量了一遍，确定没有认错后，说道：“可能你不记得了，我是蒙恬，你以前帮过我们一个忙。”
　　夷缃这回终于有了反应——她慢慢瞪大了眼睛——哦！蒙恬！那个蒙恬！就算再怎么不了解先秦历史，蒙氏兄弟的大名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反射弧很长般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你好。”
　　蒙恬站起身来，看着她手里摔碎的酒壶，歉然一笑，“抱歉啊，怎么一见面就给你添乱。”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很明显蒙恬属于后者，按他的说法两人不过只浅浅一面之缘，夷缃却莫名觉得他很热情，大约是施过援手的缘故。目前为止他态度很好，和蔼可亲，夷缃便放心地指责道：“嗯，你还好意思说，这是我要给大王送去的，现在怎么办？”
　　蒙恬摊手，“哎呀，流年不利，那就只能这样了。”
　　夷缃：“……”
　　看似一挺好相处的少年，但她也不能把拳头往人家脸上招呼。
　　夷缃收拾好狼藉，行了个礼:“那奴婢先告退。”
　　蒙恬道：“你这是要去哪？”
　　“去后堂马场。”夷缃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有点忘记怎么走了。”
　　“忘了？”蒙恬表情略微妙，“如此具有纪念性的地方……罢了，不提也罢。”
　　夷缃有预感这和自己帮的一个忙有关，以为是一段荡气回肠的血泪史，迟疑着问：“发生了什么？”
　　蒙恬正等着她问：“当时先王给还是太子的大王找了个不怎么靠谱的讲学老师，满口之乎者也儒家道义，我们几个看他不顺眼，将他吊在后堂一宿。当然这事还是大王最倒霉，他只是随口抱怨几声，做事的是我们，受罚的却是他。”
　　夷缃：“所以我帮的那个忙是……”
　　蒙恬：“假传太后旨意——当然你没有被罚。”
　　夷缃：“……”她突然很同情嬴政。
　　而后又暗自感慨：还是小时候天真烂漫玩得开，哪像现在，年纪轻轻吓人的本事堪比不惑之年的班主任。
　　蒙恬低声道：“你不在咸阳宫，我多嘴提醒一句——现在大王好面子，这事小时候可以当个笑料挂在嘴边没事，长大了就不要提了。”
　　他话里的意思夷缃简直不能太赞同，“你也觉得大王很凶？”这几天相处，她一个开朗活泼的少女都被吓成抑郁症患者了。
　　蒙恬一愣，随即笑道：“大王从小便是这样，整天板着脸，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后堂的空地上摆了两个靶子，因为鲜有人至，树叶落了一地还没人打扫，厚厚的一层堆在树底下。嬴政站在几十丈开外，身着窄袖黑服，手里拿着一把大弓，已经满满拉开，在夷缃和蒙恬踏入的一刻放手。
　　不出意料的，正中靶心。
　　蒙恬拍手上前，“大王好箭法，貌似臣今天不该自不量力前来赴约。”
　　嬴政放下弓，“怎么，阿毅没有来？”
　　蒙恬语带同情，笑得却有些幸灾乐祸，“他有功课，被家父押着去学习了。”
　　嬴政亦忍俊不禁，朝夷缃这边看过来，见她手中端着一堆酒壶碎片，好整以暇的抱起手，“这又是怎么回事？”
　　夷缃朝蒙恬使劲递眼色，蒙恬这才反应过来，仗义地替她辩解，“这是臣的不是，是臣走路不小心撞倒了她。”夷缃点点头，心道真是好哥们，没想到蒙恬又继续道：“大王之前欺负夷缃了？她路上和我说，你对她太凶了。”
　　哈？
　　被坑了的夷缃一脸懵逼地抬起头。
　　嬴政意味深长地看过来，“她大概是想回雍城了。”顿了顿，低声道，“不过，来都来了，哪那么容易回去？”
　　蒙恬自然听出他话里有话，神色严肃了些，“大王召臣来，不应该只是饮酒作乐吧？”
　　嬴政向后看一眼，下人们都自觉退下。
　　他背起手，手指捏着袖口，“寡人问你，你觉得谁人可胜任廷尉一职？”
　　这几天|朝中为这事闹得鸡犬不宁，每每上朝，必有一众大臣争相推举自己支持的人，其中以嫪吕二人为首，泾渭分明地形成两个帮派。二者权势滔天，诸臣趋炎附势，蒙恬自小和嬴政一同长大，自然不会结党成派。他沉吟半晌，道：“臣听闻客卿李斯才学过人，当初又深得大王青睐，而且又是出身法家，应该可以胜任。”
　　嬴政点头，却道：“我大秦以功授爵，以才授官。他来秦时日不长，虽然恪尽职守，但建树寥寥，况且此人处世低调，甘愿屈居仲父门客，虽有大才却不显山露水，怕难以服众，还不足以高居九卿之一的廷尉。”
　　蒙恬皱了皱眉头，“也对，这样怕是朝中大半都要反对。那大王以为呢？”
　　“寡人意不在此。”嬴政笑了笑，眼中野心一闪而逝，“嫪吕二人都想培养自己的势力，这块肥肉谁肯放弃？他们为廷尉人选各执一词，如二虎相斗，成王败寇，败者沉不住气，必狗急跳墙。”
　　“吕不韦老奸巨猾，断不会出此下策，这人……是嫪毐？”蒙恬道，“大王又如何知道？”
　　嬴政冷笑：“寡人的密探得知，他跟太后在雍城有了两个儿子，酒席间还大言不惭自称寡人假父。”
　　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当初嫪毐作为一个面首取悦太后而得高位本就为人不齿，如今还生了孩子……那要置秦王于何地？
　　蒙恬失色：“他不是阉人吗？”还是吕不韦亲自验证后送进宫的！
　　“这得问我仲父了。”嬴政拨弄着弓弦，淡淡道，“此事终将会暴露，嫪毐不会不知道。他不是吕不韦，没有同心同德、才能各异的门客，更没有与爵位相衬的功劳以服人心，一旦失势，原本趋附于他的乌合之众无不作鸟兽散，他没有退路，唯一的退路是造反。”
　　他话说得一针见血，眼中却平静如水，举起箭瞄准了靶心，“这不是寡人最担心的事，寡人担心的是，母亲投送他怀，到时候又会倒向哪一边。”
　　蒙恬道：“大王多虑了，太后毕竟是大王生母，生死关头总是会帮自己儿子的。”
　　嬴政未作答。
　　箭飞出，再中靶心。
　　他嘴角浮现一丝笑，将弓递给蒙恬，“你也来试一手。”
　　蒙恬接弓，了然道：“臣要如何？”
　　嬴政道：“太原郡那边寡人已派人盯住，你身为咸阳令，咸阳的事便交给你了。”
　　蒙恬目光一闪，“是！”
　　晚上的时候，是夷缃守夜。
　　嬴政勤勉，通常不是批阅奏折便是看书看到半夜。书房被蜡烛照的通亮，但烛光摇曳，仍不免令人昏昏欲睡。夷缃挑完最后一根灯芯，眼皮沉沉，跪在桌案旁头一点一点，差不多睡着了。
　　她学习的时候最迟也不会超过半夜，服侍太后时又有幸一起过上老年生活，从没有像现在这般陪着坐到凌晨。几天下来，她眼下出现了一层厚重的黑眼圈。
　　迷糊间，夷缃感觉有人在推她的肩膀，她被迫和周公告辞，不耐烦地推了推那只手。
　　“夷缃姑娘，醒醒。”那只手又凑了上来，推了她好几下。
　　夷缃勉强稳住身子，舍不得睁开眼睛，“别吵。”她挥苍蝇一样挥挥手。
　　“夷缃姑娘，大王叫您呢。”
　　大王？
　　夷缃刚冒出头的睡意一下子被压下去，她打了个冷战，彻底清醒了过来，睁眼看到赵高脑袋上又高又长的宦官帽子，以及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的嬴政。
　　“大王恕罪。”她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一阵头晕目眩。
　　“退下。”
　　夷缃很有自知之明地提起裙角。
　　“没叫你退下。”
　　夷缃又立马跪了下来。
　　其实她刚刚睡醒，浑身还没缓过劲来，这样伏在地上，支撑身体的两只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嬴政还以为她怕得要命，想起今天下午蒙恬说的话，停下笔，语气缓和了些，“抬起头。”
　　夷缃照做，很快，她惊讶地僵直了身子。
　　嬴政拿着一块绢布给她擦了两下嘴角，夷缃一模，羞愧地发现刚刚睡着的时候流口水了。她尴尬地一把抢过绢布，胡乱在嘴上抹了几下，“奴婢御前失仪，请大王恕罪。”
　　嬴政揶揄一笑，“怎么，寡人还凶吗？”
　　夷缃心里发怂，“大王乃当世明君，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奴婢胡言乱语，还请大王不要放在心上。”她竭尽全力将他夸成一个慈祥的老爷爷。
　　“慈祥的老爷爷”眼神却慢慢变冷，“你想回雍城？”
　　对于嬴政令人匪夷所思的跳跃性思维，以及高深莫测的话中意，夷缃想吐槽很久了。
　　“奴婢不敢。”
　　这答案似乎出乎嬴政意料，他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何为不敢？”
　　夷缃垂着眼，放平语调，“因为奴婢现在服侍的是大王。”
　　半晌——在夷缃看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嬴政终于有动作了，他不发一语地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出门，竹简就摊放在书案上，赵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夷缃一人跪在地上，恍恍惚惚地想：她应该没说错话。
　　然后她站起来，把竹简卷好，中途看了一眼，“一群鬼画符，看不懂。”她悻悻然，嘟哝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