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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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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月站在破损的檐角上,眼中的震惊再也撑不住一贯的轻佻笑意。
槐树乃树中之鬼,此株百年鬼槐是她用以施展“鬼影枷魂判”的外阵眼。饕餮竟果断抛戟捣毁外阵眼,莫非已经发现了她所耍的伎俩?
趁着鬼气未散,火月连忙召起风来将剩余的聚拢至池塘之上。一池白荷越发妖娆,阴寒鬼气压上水面,墨黑如渊。
饕餮怒极,已顾不得手下分寸,信手一挥,满地断枝残桠放佛经他操纵的利剑,齐齐斜飞向火月立足的屋檐。火月凭长袖卷去几根,再也挡不住汹汹来势,借着格挡空隙在屋脊上跑动起来。尾随的枝桠紧逼其后,穿墙破壁地插进楼阁屋顶,又掀瓦撞梁地钻出屋舍。眨眼的工夫,屋宅似遭乱箭炮袭,灰尘蔽空,一地残垣碎瓦。
火月见状,咬牙道一声可恶,跺脚遁形,躲进一间闺阁。饕餮眼神一冷,握手成拳狠狠一捏,那闺阁瞬间被四方残壁乱世砸中,轰然倒塌!红衣一晃,火月抱着个匣子狼狈地逃窜出来,刚跃出一步,迎面之景让她惊恐地瞪大了眼。
空中地上所有的树枝碎石,统统幻化成那柄杀意凛然的古越战戟,刃尖魔灵泛着噬人心魂的血光。
远处盛怒之人挥手一落,兵刃破空声凄如鬼啸,万戟穿心。
红衣身形没在万戟穿刺的白光血气中,一个似木非木的匣子掉在地上。
火月……死了?
发泄完怒意的饕餮喘着气冷静下来。一轮寒月映得他脸上微微发烫,摇了摇头定定心绪,再跃到池边,企图冲开魍生莲维系的鬼阵。还未触到边缘的荷叶,池中所有白莲竟一齐吐出黑气,丝丝缕缕交错汇聚,竟要笼住整个池塘!
王莲叶上的玲珑几乎昏厥,显了形的狐尾耷拉着,一旁的魍生莲吐着红蕊慢慢俯向他的口鼻。
“玲珑!”饕餮突然心疼如绞,急呼他名字,“避着那朵花,听话!”
迷离的人眼皮动了动,强撑着一口气咬了咬嘴唇,拼尽全身力气撑坐起来:“五、五公子……我、我……”
“什么都别说,听着就好!”饕餮望着他,满是愧疚和懊恼,“我要救的,是活生生的你,绝不食言。”
苍白的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个笑,眼睛渐渐清亮起来。
“再撑一会儿,”饕餮很想拍拍它的头,伸出的手才发现只是徒劳,又收了回来,边安慰他边盘算怎么破解这个凶煞异常的鬼阵,“等我破了阵,就给你做一桌子好吃的,哪怕是凤凰肉也成。”
玲珑艰难地点点头,笑靥晕起淡淡的红。陡然,他目光一定,眼角眉梢流出惧意:“五公子、身……身后!”
背后疾风掠过,他警觉地变了脸色,迅速回身,只见逼上面前一片红光如焰,挥成长鞭的红袖猛地送上杀气!
“火月!”惊呼,闪身避开,却发现古越戟还钉在地上,手无招架之物!
娇笑的女子凌空而立,展袖成翼,像只赴火的烈焰蝶:“五公子,忘了告诉你,刚刚被你万戟刺死的那个,和先前小院里的一样,只是个幻影哦~”
饕餮暗骂自己糊涂,忘了她轻易不露真身,眼前这个,只怕还是幻影。
如何是好?打死一个再来一个,火月不现真身,他和玲珑就会被这不断召出的幻影慢慢耗死!
“五公子,”玲珑拼了命地唤他,“鬼阵一般有内外两个阵眼,需得布阵者守着!她的真身就在这里……一定在!我、我感觉得到!”
阵眼?避开对面幻影的攻势,他匆匆一扫这已成废墟的屋宅院落。阴气极重的槐树定是外阵眼,否则她不会开始就死守着不挪步……但,内阵眼在何处?
月盈如盘,像是谁的冷冷目光,空洞却又凌厉地俯瞰着一汪死水般平静的莲池。
墨般的荷叶倒影在水面蔓延四溢,冲撞的炎光刀风惊不起纹丝波澜。
镜子似的池塘恍如深渊,映不出惨淡月光,仿佛通向鬼域的门。
鬼域……的……门?
几乎在电光火石一瞬间,饕餮已有了破釜沉舟的凛然。
虚出一招佯攻,在幻影火月抽袖欲避之时,他向着玲珑俯冲而去,微微抬眼,望着他错愕而担忧的脸,狠下心喊了声:“玲珑!不要睁眼!”
将那张决绝的容颜刻入脑海,玲珑割舍了留恋,紧紧闭上了双眼。
风声雷动划过身侧,平静了太久的池塘像是暗流涌动般震颤起来,随即而来的惊涛骇浪几乎冲上云霄!
玲珑抬手捂住双眼,全身发抖。
什么在嘶吼,什么在尖叫。
什么被破除,什么被化解。
囚住自己的凶煞鬼气淡了、没了,冷冷的月光照在了身上,莫名涌起的水柱将自己抛了起来,忽来的暖风又把自己稳稳接住,送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臂弯中。
一只手覆在它捂眼的手上,轻轻拨开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淡淡的语调在耳边异常温柔:“没事了,睁眼吧。”
玲珑放下了颤抖的手,看见饕餮疲惫却认真的脸,关切的眼神离他那么近。自己正倚在它的怀里瑟瑟发抖,不知应为劫后余生该哭该笑。
“咳咳……你、你……”不远处,火月颤抖的声音满是恐惧,似乎失了魂,“你不要、不要过来……”
饕餮淡漠地瞥去一眼:“我早提醒过你,别逼我下狠手。”
玲珑探头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火月满身是血,惊惶失措地瘫在兰花丛中,湿淋淋的身上遍布伤口,散落一肩的青丝掩不住媚眼中的畏惧。显了形的火红狐尾上,狰狞的伤口还在流血,高傲的九条狐尾竟生生断了两条!
“怎么会……这样?”玲珑见她如此凄惨,瞠目结舌,吓得浑身冷汗。
饕餮抬手揉揉他的头,轻声道:“她藏在水底,王莲叶之下。”
魍生莲的根就是内阵眼。饕餮破水而入,孤注一掷地擦着王莲叶边缘潜进去,同时变回了龙神真身,一口吞噬掉那株鬼莲花。连同被她狰狞面目惊呆的火月,也差点被吞,凭着身手敏捷才逃出生天,却仍被她的獠牙扯去了两条狐尾。
狐妖的尾是灵力的象征和脉络,他们珍视尾巴甚于生命。断了两尾的火月,灵力止不住地外泄,娇颜惊若凋花,再也无力抵抗。
玲珑不敢多看,心悸地别过头:“那、你怎么……”
饕餮把他虚弱的身体揽得更紧:“吞掉阵眼,鬼阵自会破除。”
玲珑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似乎有些畏惧眼前人的冷静:“可你、你说过,你不吃狐狸肉……”
他沉默,刚刚确实想过吞噬了火月以除后患,可忘记了周围人对这种方式的反感,比如玲珑。突然的,他有些害怕,怕玲珑会像狴犴一样,从此对他心有芥蒂,不再如从前……
“误伤。”半晌,他撒了谎,放开怀中人,径自踏上前去,居高临下地逼问重伤的火月,“‘香怨歌’,你说是不说?”
火月惊魂未定,撑着一口气,拼命往后挪着僵硬的身体,血迹在地上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殷红:“你别过来、别过来……”
退到了残楼断墙,火月背贴上冰冷的墙,喘着气瞪大涣散的眼,宛如垂死的猎物:“恶鬼……恶鬼……你这个……”
被指为恶鬼的家伙带着一张温和无害的伪善面孔步步逼近,淡淡的语气却像是阎王的催命:“不说,或说错一句,斩你一根尾巴。”
清月冷冷凌空,嘴角还沾着血丝的青年微微抬了抬头,逆光错落于眼底残酷,恍似一个月下修罗。
玲珑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来。劫后余生的喜,早被这血洗的惊冲了个干净。
火月喘着粗气,许久才敛回些许神智,犀利的目光凝回眼中,硬生生地掩饰自己的恐惧:“等我说完,你……你还是会杀了我。”
饕餮似乎笑了笑:“我不杀你。让你活着,亲眼看到狐王败于我手的那一刻。”
“呸!”她不顾矜傲地怒啐,“我王才不会输!”
“是吗,”饕餮不以为意,摊手召回自己的战戟,横指地上的猎物,“火月,现在可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你对玲珑的伤害,我会替他慢慢讨回来。”
战戟高高举起,黑金的光泽凝出判决生死的冷酷,刃尖直指染遍鲜血的狐尾,戏谑似的要将它们的张扬一根根挑断。
火月错愕的恍惚,下一秒恐惧崩塌而现:“你、你要干什么!”费力地用身体挡住仅剩的七尾,可戟刃带着罡风已然呼啸而至。
“啊!”
乍响的尖叫划破夜空,欲劈的战戟生生顿在了闭目待毙的火月额前。
玲珑软绵绵地晕倒在迅速赶来的饕餮怀中,面如金纸。
“玲珑!玲珑!”饕餮抱紧了他,探息号脉,心里越发焦虑。
虽已脱离鬼阵,但他丧失的生灵之气太多,仅剩的一点灵力已无法弥补。他的身体正渐渐褪回原形,且气虚脉微,随时会有危险!
饕餮咬咬牙,掌心蕴气,游走于玲珑身体脉络处,以自己的灵力支撑他:“玲珑,快醒醒!”
猛地一阵咳嗽,玲珑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嘴角渗出一丝血痕:“咳、咳咳……五公子……呵、呵呵……玲珑、怕、怕是不能……不能吃到五公子做、做的菜了……”
“胡说!”饕餮不由自主地扣紧了他的肩,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有我在,绝不让你出事!”灵力源源不断地输进他的脉络,只为了维持他的笑颜。
“……五、五公子……别浪费灵力……玲珑妖法低劣,融不了你、你的灵力……”
饕餮大惊,连忙收手,他差点忘了,各界各族灵力并不相通,有的甚至相斥。除非是修炼仙道的妖,否则根本融不进他的灵力,甚至会紊乱灵脉。
“呵呵呵呵……”倒在墙根边的火月放肆地大笑,恶狠狠的语气像是诅咒,“狐族早就没有修仙道的了,他也不例外!你就看着他死吧!”
“闭嘴!”饕餮怒极而吼,连他自己都怔了怔,心里的焦虑和害怕究竟是因何而生、因何而盛?
“五公子……”玲珑吃力地抬手,指尖颤抖地触上他的脸,忽而满足地翘起嘴角,“能跟、跟着你走这、这一遭……玲珑、死也甘愿……”
饕餮握住他的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俯首在他耳边轻道:“不会的,我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相信我,玲珑。”
“哼,办法?”耳旁竟传来火月轻蔑的气息,“去阴间想办法吧!”
他反手握了战戟横扫而去,偷袭至他身后的火月烟纱般散去。
又是幻影!
侧头再看,断了两尾的火月真身已扶着墙站了起来,见自己的幻影弱不堪击,咬牙拼了一口气,召出一团烈火,挥向不远处墙边草地上的什么东西。只见那里火光一闪,有金属爆裂的鸣声响起。这边火月不再犹豫,趁着饕餮眼神移向草地之处,舞袖腾身,借着血气与红袖的幻影遁身而逃。
可恶!
饕餮恨自己思虑不周全,没有趁早斩尽杀绝。但他仍没有去追,只是抱紧了神志涣散的玲珑,连战戟也丢到了一边。
不能让他死,不能!千百年来习惯孑然一身,终于有一丝让他不舍的温暖,绝不能丢失!
饕餮摩挲着玲珑的脸庞,复杂纠结的心绪几乎在一瞬间坚如磐石。
对不起,四哥,和你约定的条件,我做不到。
如要有天谴,降在我身上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