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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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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梦背对着的身影微微一颤,看上去显得如此无助。
“鳕涅告诉我,你和她的哥哥鳕夙……”九儿黯然,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我知道了你和他的故事,鳕涅姑娘大概是想叫我死心,不过也没那个必要,你的心里到底装了谁已经不重要了……”
“多嘴的女人,”鲽梦冷冷道,“她是怎么死的?”
“自尽。”
片刻沉寂,仿佛湖水也已凝滞。
“她说,你是个无心的人。因为你的心早就随阿夙一道葬入深水,甚至都没有人记得你曾经叫珂儿……”
“住口。”他转过身,凤目透着刺骨寒意,“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只有阿夙可以叫他珂儿,只有阿夙……
“对不起。”九儿没有露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悲伤已成眼中紫颜,铸成了他宁静的脸。
鲽梦淡然注视着九儿,连往常的轻笑也挤不出来。
已经很累了,不愿再费上半分力气。也许,九儿也是这般想的吧。
“梦,”九儿微微抬头,无神的眼与他对视,“我只想知道,你对我,究竟几分真假?”
“有意义么。”
“你爱过我吗?”竟然还是那么倔强,痴等着一个可笑的答案。
鲽梦走到他面前,轻柔地抬起九儿的下巴,指尖触上那张苍白冰冷的脸,语气却是无情的:“我的心里只容得下阿夙一个。”
为什么说出口的时候,心中有痛的感觉?
阿夙,大概是珂儿太想你了。
九儿的脸上没有太多失望,平静得像早就预知这一答案。他轻轻挣开鲽梦的手,微叹:“我明白。洞庭湖只属于你和阿夙,我永远无法插足。”他是个误闯的过客,一直都是。
湖水流淌而过,一抹微弱的天光映入亭中,水波似碎玉。
“梦,可以再为我吹一曲吗?”
箫声如诗,从他优雅的唇间倾泄而出,仿佛在倾吐他埋在心底不为人知的伤痕。
幽幽音延,萦湖漾波。
闻得九儿一声轻叹,竟和着曲调吟唱出一段心碎:
“月落凝水湖底碎,水溅凉月天阶寒。闻萧音,欲语月落心碎,水溅情寒。
天苍茫,忆未央。问天为何苍茫无人晓,追忆洞庭未央有谁知。
君笑君有情,寒萧悠歌有如盈淡湖水;我悲君负情,珠帘丽宫不比幽狱寒冰!
为问洞庭泪几许,蹀水一梦魂消散,君且踯躅,不意残花痴等,泪洒天涯云那头!
洞庭何物?只把牢笼置水,情锁三生,但困椒龙永无翔水游空、俯瞰天下时!”
背过身的鲽梦双唇微颤,忽觉得手中水箫如火般炙手。
亭中地上人影恍惚,渐渐双影重合。
九儿从后面抱住了鲽梦的腰,轻轻贴上他的背。
曲音散了,鲽梦垂手,闭着双眼任他抱住。
九儿声音有些嘶哑,像是悲腔成话。他靠在鲽梦身畔,轻言:“梦,后会无期。”
冷漠的人没有睁眼,甚至不曾动容。
九儿放了手,跃过亭阑,侧身再望一眼那个背影,终是回首离去。
直到那个紫色的身影消失在幽水那端,鲽梦缓缓睁开了一双迷离的凤目。
差一点,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想去抱他的手。
阿夙,我的心里应该只有你,对吗?
我的心早就死了,对吗?
幽深一片湖,没有人回应他。
又是一个一百年。
鲽梦痛尝失败苦果,狠厉阴毒比以往更甚。
一人担负全族的凄惨,一人重整全族斗志。这回,没有鲪悔助他,而鲱尘公然与他抗衡,众部首领消沉,领地纷争不断。
冷静后的他行事近乎残忍,哪怕是族人,若有不顺其意,照杀无误。
一百年的时间,他终于重新笼络了各部势力,大权在握,欲再次备战。
至于九儿,已成他置之一笑的荒唐往事。
面容愈加妖娆,三界皆知洞庭湖中的他。
依旧翩翩一袭白衣,惊艳若天人,独立亭畔,日夜奏着水箫残音。
“首领,”亭外跪着的近侍禀报,“潜伏于天界的探子有了消息。”
“说。”
“鲛神与龙神的传说确有其事,”近侍说着,“鲛神被贬为妖时,削去其灵力并封其神力的,正是荒天封印。”
“就这些,”亭中人懒懒地抬起凤眼,慵色之下辨不出喜怒哀乐,“一百年的时间就查出这些我早就猜到的东西?你是否忘了,本首领眼里可容不得废物。”
“首领息怒!”跪着的人分明感到寒意凝于水中,慌忙叩首求饶,“还有另一事也已查明!鲛神被封印一事关乎天界之序,所以被御官书入天机之卷,封藏于乾尊天门宫!只要能闯进乾尊天门宫,找出那封天机,一定可以知晓关于封印的一切!”
水光折射着隐淡天光,似萤火般在他凤目中流转。他渐渐浮起一丝笑,收了水箫,淡然而言:“这么说,你们进不了乾尊天门宫,更加夺不下天机了?”
“属下无能!乾尊天门并非依靠天将镇守,几乎是阵法相连,极难进入!而镇守的天将只有一人,亦不必出阵就可阻绝侵袭者,实在不易攻入!”
“是么,”鲽梦轻语如浮花飘荡,蛊惑人心,“你把那些废物召回来。哼,我倒要你们好好看看,破阵有何难。”
正如他所言,他已容不得任何人忤逆他一分一毫。所以在潜入天界闯阵时,他让那些废物统统做了破阵的靶子。
活着到达乾尊天门外的,只有他一人。一人独挑一个镇守将,足矣。
绕过繁杂的宫柱,只见天门之外孤立着一个寂寞的身影。
一身软甲护住了纤弱的身姿,侧面的容颜轮廓柔和,表情仿佛沉寂千年的死水。一头紫发被风扯乱,掩了紫瞳的愁绪。
当鲽梦站在他面前时,他也不曾惊惶,只是转过了身,正对着故人,淡淡一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一百年,算很久么。
“想不到哦,乾尊天门的镇守将竟是你,九儿。”鲽梦弯了唇,温雅之笑妩媚动人。
藏住眼底的思念,九儿漠然挡在天门前方:“因为你,我被贬至此。不过,梦,我不会让你闯入的。”
“你还要忤逆我?”鲽梦长袖挥起,兵刃已执于掌中,迎风而望之姿亭亭玉立,傲气俱生。
“我不会再服从你。”九儿架起曜日宝弓,信手拈风塑成五支流风翎箭,扣弦待发。
一百年后的相见,却是如此光景。
罡风呼啸而过,霓云斩碎苍野,熠熠天光断裂在长鞭笞空下。
“九儿,你的弓法再好,也敌不过我一鞭的力道。”鞭至箭断,鲽梦右手又舞一记重鞭,击得九儿匆忙后退。同时,左手背于身后悄然捏诀召法,在鞭梢被弓弦格开后,术法轰然而袭!
“你还是这么喜欢玩阴招?”九儿被震倒在地,抹一把嘴角血丝,以弓撑地,重新站起,“梦,我也不客气了。”
横放于臂上的曜日宝弓,忽而闪起耀眼的红光,弓身两端暴长出一截,催动起戾风天火,箭雨连击,仿佛射日流火!
水火相克,宝弓召出的万宗天火让鲽梦体内水之灵备受压制,鞭风受滞。
“你的灵力精进不小,”鲽梦纵身跃起,避过万宗天火,一鞭挥出直攻九儿后方,“可惜,你的弱点太多。”
九儿连忙持弓格挡,欲再发一箭,不料身体陡然一软,气息变虚,竟举不起宝弓。
鲽梦翩然落于他身前,长鞭挥扫,击溃所有天火。凤目微挑望着喘息不定的九儿,笑容倩然惑人:“九儿,还记得洞庭湖中最后一次给你吹的曲儿吗?很好听是不是?”
“你……”九儿四肢软瘫,勉强扶弓撑地,挣扎着抬头,欲从那轻佻笑颜中找出什么。
“我不过在曲中给你下了暗咒。”鲽梦的笑越发妖娆,“原以为是白费了那力气,没想到居然还有用武之地。”
鲽梦没有说,他本想用那箫音杀了九儿,却因听到九儿的吟唱一时心软,只暗中下了咒。
“放心,这个咒术伤不了你性命,只会让你无法催动灵力。”鲽梦瞥一眼九儿惨白的脸,漠然回身,一步步向天门宫走去。
巍峨的天门宫静立眼前,那扇镂金的朱门后便藏了鲛族千万年的命运。
终于,唾手可得。
刚踏上玉阶一步,微闻风声从身后传来。鲽梦侧了身,只见九儿踉跄着一击落空,手中泛着幽光的匕首亦落了地。
“还有力气?”鲽梦颇为惊讶地看着九儿支撑着虚弱之躯,固执地挡在天门前方。
“除非我死!”咬着发白的唇,九儿狠狠吐出决绝的字眼。
阴翳在凤眼深处凝成一道寒气,鲽梦冷冷抬手,莹蓝的灵光在指间穿梭如水:“那就去死吧。”
狠厉的水翔飞刃如电光般诡异地闪烁蓝光,以疾风似的速度迅猛地向天门前方收拢合聚!
鲽梦捏好了诀,只待九儿抽身躲避,他便能破门而入!
偏偏,诡异蓝光映照下的那张苍白之颜,始终安详倔强。九儿没有躲,展臂抬手,以自己最后的灵力去抵抗如此暴虐的攻击!
眼看着紫色的瞳孔失去了光彩,在飞刃没入九儿身体之时。
惨白的唇被血染红,艳丽如花。
紫发经风无力地飘摇,展尽最后一抹风华。
巧笑嫣然,轻吐出深藏心底的话:“梦,你还会在湖边等我吗?还会……再吹箫……给我吗……”
笑凝在唇边,纤弱的身躯在风中下沉。
“九儿……”他接住了九儿渐失温暖的身体,抚过九儿凝固的容颜,一手是血,一手是泪。
为什么不躲……
为什么不躲?
为什么不躲!
“九儿!”云霄传彻一声悲恸,但,那个人再也听不见。
天门金红的色泽冷漠地矗立,仿佛天道轮回的残忍,从不视苍生悲鸣。
放下九儿的身体,鲽梦扶住宫柱,面色不见了悲伤。
他为何要悲伤?他应该放纵地大笑才对!
云雾蒙胧后,他的眼前,浮现出鳕夙的身影。白衣胜雪,翩然若仙,对他温柔而道:“珂儿,流泪悲伤,是你的耻辱。”
耻辱。是,耻辱。
他高傲地笑了,不屑之色从凤眼的弧度弥漫出残忍的味道。高傲而坚贞。
即使他的心,在流血。
终了,他撇下那个一生孤独的人,进了乾尊天门。
储满天机的封金匣放遍宫闱,闪耀着梦幻似的迷离色彩。不多时,鲽梦找到了关于龙神与鲛神往事的秘录,在它之下,封存着荒天封印的天机。
正待离开,不经意地回首,却看见同列的一个金匣上刻着浅浅的“椒图”二字。
莫非龙神椒图本身也是个秘密?鲽梦想起,曾经阿涅查到椒图在诞生时,破去螺壳化为人形,灵力击碎了灵山天柱一事,甚至惊动了天界神谕者。
九儿,我要看看,你究竟有着什么秘密。
取下了两封天机金匣,鲽梦离开天门宫。站在宫门之外,隐隐听得远处有兵戈声。看来天界已发现他闯入乾尊天宫了,必须尽早离开天界。
玉阶宫柱边,九儿的身形显得那么落寞,只是脸上未褪的笑,安详得让人心痛。
鲽梦解下自己的白色外衣,小心地盖在九儿单薄的身上。那是阿夙常穿的衣服,鲽梦从不许旁人触碰的衣服。
然后,他转身离去,带着两封天机,还有一缕幽魂。
当天兵赶到乾尊天门时,看到雪似的白衣覆着一个仿佛睡着的九儿,而苍穹云动后,竟悄然落下了絮似的飞雪,像在为那永眠的少年吟咏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