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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笑忘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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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颜醒来的时候叶子陵已不在床上,房内昏暗如常,白烛已燃尽,空留了一桌凝固的烛液,窗沿上的帘子依然掩着,仅透出几缕光线,或明或暗。
“子陵?”她轻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起身才发觉床边多了一套整齐的青色男装,甚至连发带玉佩都已配备齐全,叠在衣衫之上。沐颜换上男装,照在铜镜之中,竟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半年之前,以寒泱的身份出入于九王府与苏府之间,长袖善舞,翩翩君子风度也常为人称道,公子寒泱之名冠誉晚商。而今的她,已不是站在安净持身后的幕僚、与叶子陵嬉笑驳斥的谋士了,而是九王妃,容朔尊贵而骄傲的九王妃,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是容朔的皇后,贵不可言。
命运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半年前的沐颜,又何曾想到自己会是现在这个模样,岁月静好,但流光易逝,由不得人。
正出神,门被推开,一身深紫色长衫的叶子陵笑着入内,走至铜镜前的沐颜身边,凝眸在镜中人影之上,颔首道:“看来看去,换了这么多次,还是这一身装扮最是风流倜傥。”
“怎么?这会儿,你倒希望我是个男子了?”沐颜放下手中的梳子,静静含笑,“以前你可是变着法子要我承认自个儿的身份,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却后悔了?”
“哪有的事儿。”叶子陵弹指一敲她的额头,“堂堂容朔第一美人,被人说穿女装不如男装好看,还不觉得羞愧,真是丢容朔的脸。”
沐颜打开他的手,笑道:“昨天还病殃殃的,今日怎么就舒爽了?”
叶子陵闻言,大笑道:“见到沐颜,什么病都好了。”
沐颜转身,向着镜中,倒影里的女子笑得灿若桃李,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不禁怔住,良久才勾起淡淡的笑容,回视自己。
“走罢。”叶子陵双手撑在镜前,容上笑容明朗,脸色虽白,却也精神不少。
“去哪里?”沐颜微诧,向他道,“难道你这毒尚未解的身子还要出府不成?”
叶子陵拉她起身,笑道:“带你去遥昌的街市走走,辛垣先生说我可以出府,也算散散心罢。”
念及以后未必再有机会踏上漠北的土地,面对子陵的笑容,沐颜无法拒绝如此邀请,只得浅笑道:“也好,这北边儿的风景上次也未来得及看全,今次正好补了。”
两人出了府门,便往最热闹的街上走。沐颜是晚间到的,现在正值清晨,太阳尚未全出,叶子陵临时换穿了月白色的书生样长衫,笑得温润,俨然翩翩佳公子,竟隐约有了昔日安净持的风雅,也难怪沐颜会笑着道:“如今看来,你和子谦确是有些像兄弟了。”
提及叶子谦,叶子陵的容上仍是一黯,默然半晌,才转首背对沐颜道:“那边摊子上的簪子,你戴着一定好看。”
沐颜不愿拂他心意,亦不愿点破他的隐殇,便依言笑着过去,拿起那枝蝶形玳瑁簪,向店主道:“这个我买了。”
把银簪收在手心里,沐颜才靠近叶子陵身侧,笑吟吟地拿了簪子出来,道:“回去我便戴给你看。”
叶子陵掩了思虑,重新换上灿烂的笑容,道:“也好。走,我带你去一家店铺吃馄饨。”说完便拉了沐颜向前走,越走越快,以至于身为女子的沐颜竟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微微紧眉的女子敏锐的感觉到了握着自己手的男子情绪的不稳定,只是叶子陵不愿意说,沐颜更不愿意说破,两人始终带笑,却都不知各自在悲哀着什么。
叶子陵把沐颜带到了一家小铺前。那是极破极旧的铺子,半遮天的顶棚,散乱的几张桌子,却又极是安静,桌面上光洁如新,没有留下过多的脏渍。
“将军,又这么早来?”摆摊的老人笑容宽容而温暖,“还带着朋友?”
“是啊,带她来吃这遥昌城里最好吃的馄饨。”叶子陵笑得眉飞色舞,“老人家来两碗罢。”
那老人点头,乐呵呵地转身去了锅台前。沐颜则微笑道:“老人家,您辛苦了。”
沐颜与叶子陵相对坐着,空荡的铺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叶子陵解释道:“原是晚间的宵夜,因着许多人爱上这儿吃早点,老伯便在早上亦开了铺子,只是这些年,人越发稀少了。”
“那所谓的许多人里,想必少不了你罢?”沐颜斜睨他一眼,“扰人清梦,真是不知愧悔。”
“姑娘别这么说。”老人递上馄饨,笑道,“是老头子自个儿愿意做,人老了,没有点念想,还怎么活下去?”说罢又叹了口气道,“如果老头子那不争气的儿子能活到现在,也有两位一般大了。”
待老人转身走进屋,沐颜才低声问叶子陵道:“老伯的儿子是怎么回事?”
“早些年的时候,战死在沙场上了。”叶子陵语气略叹,“他总不记得这些,总觉得儿子还年轻,一直忘不了。”
沐颜一时郁结,思及苏澈过世自己亦未在其身侧之事,面色上不由带了黯然。叶子陵伸手去握她的手,笑笑道:“幸好都过去了。”
沐颜回以一笑:“我总也觉得那是才发生的事。”
低首喝汤,沐颜借以掩了神情,抬首已是容光灿灿,笑容甜美:“的确很是美味。”
“我小时候常常来这里吃。”叶子陵撑额看她,懒懒倚在椅上,感慨道,“这么多年了,竟过得这样快。”
“我若有你这般自由,恐怕也遇不见你。”沐颜放下汤匙,脸上现出追忆之色,“那时我和寒泱带着小乔玩,总被二娘呵斥,日子久了,就学会了你追我藏的把戏,天天变着法子让二娘好找。”
二娘,她终究还是改不掉这个称呼,纵使她从心底里恨着却也原谅着这个女子,却依然记着付锦蓝的身份,那是小乔的娘亲,对小乔也是呵护到捧在手心的娘亲,如同颜泱对寒泱与沐颜一般,这个世界上,永远是母亲最大。说到底,付锦蓝做的一切,不过就是想为小乔一争嫡女之位,其心可谅,其行不可忍。
“那时,寒泱说,有朝一日,必要带我来这漠北,看一看大漠风光,长河落日。”沐颜一手搅着汤水,若有所思,眉眼间尽是温柔之色,“我却吵着要见那江南的灵秀,一直到最后,才说好,成年后,我们要一起走遍容朔的山山水水,让足迹遍布天下。”
“只可惜……”话未说完,意已尽。沐颜怅然一笑,向叶子陵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说着想着,也就过了。”
叶子陵颔首,接道:“吃完便走罢,还有一处地方,要带你去瞧瞧。”
沐颜向老人道了别,便随叶子陵继续往西走。遥昌城的最西面,是大片的红柳,密密麻麻,如同燃烧的火焰,燎原千里。
两人站在山坡上,脚下黄沙漫漫,飞尘卷起,遥遥望见旭日在天地尽头已透出了亮丽的鲜黄色。
“看日出?”
“不,是看下面。”叶子陵一指脚下绵延伸展的土地,那上面的红柳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那焰色的光辉,染了金黄,愈加绚烂夺目。风动,枝扬,望不肩尽头红柳林化为金红的波澜,一轮轮向前翻滚,那是世上最璀璨而耀眼的海洋,凝聚了光荣与坚韧的力量,坚不可摧。
沐颜满眼尽是那辉煌的光明,红似火,黄如金,那红柳仿佛被赋予了灵魂一般,灵动妖娆,带着灼人的美与凌人的气魄,降临于此。
“那时候爹常带我来这里。”叶子陵席地而坐,也拉了沐颜一并坐下,“他说,这里的红柳土下都是烈士的遗骨,也只有蚕食了鲜血与生命的红柳才能长得这般旺盛明艳。”
“遗骨?”沐颜震惊,下意识地睁大了双眸。这样香艳的美丽之下,竟隐藏了如此许多的惨烈与不堪。
“自我从军那一日起,我就对自己说,如果一定要为自己找一个归宿的话,我宁可是这片土地。”叶子陵目光辽远,眉目之间,风尘皆化,好似随时都能同他此言一般,随风而去,生于斯、葬于斯。
“别胡闹。”沐颜神色冷凝,“我容朔的名将怎会轻易葬身于此。”
“那么,在沐颜的心中,我的结局该是如何?”叶子陵继续问着,语气里说不出是期待还是缥缈,“是衣锦还乡还是安享荣华?你说我不适合晚商,那么,漠北也不行么?”
沐颜终于觉察到他语气中的飘忽不定,蓦然抬手抓住叶子陵的衣袖,盯住他本明亮而黑沉的眼,一字字道:“子陵,你究竟想说什么?”
记得那时,叶子陵想要知道她与陆湛的过往,亦是如此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直到沐颜无可奈何之下,坦言直说。而今那闪烁的口吻,和低沉的语声,恰同当初一般,怎能让她不心生疑窦?
叶子陵始终背对着沐颜,那月白色的身影好似要溶在了日光里,隐隐度了层金光,显得越发清静孤独,极炽烈的焦灼之下,只能是更加清冷的灰烬。
“沐颜,我要走了。”稀松平常的语气,仿佛他不过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如何好,又或者是我们去那里走走那般,仅仅只言片语、轻描淡写,却沉若千钧,重似惊雷。
“你要走去哪里?”沐颜霍然站起,青色的衫子随风轻轻漾着,发丝拂过脸颊,显得略狼狈而苍白。
回首看着风中熟悉的容颜,风华依旧,清冷如霜,明净似水,眸光潋滟之余,更多的是急切与慌乱。叶子陵慢慢笑了,向沐颜伸出手,声音轻柔:“不是晚商,也不是漠北,我能走到哪里,我也不知道。”笑容在这一瞬间照亮了一切,竟胜过了阳光,显得如此蛊惑、如此朗然,“那么,沐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回视着叶子陵的沐颜,依然站在风露之中,抬头看他身后的日出。那太阳已在地平线之上,光芒照地,灿烂得令人不敢直视,日光穿过飞扬的衣角、张开的指缝,落在身上,温暖而纯净,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看朱成碧。一贯坚强的女子安静地流泪,哽咽着声音道:“所以,中毒只是一个幌子,你本就计划好了是不是?”
“是。”迎着阳光,叶子陵依旧回答得直接而利落。
“所以,我这样心急火燎地赶来,你们却当作一个笑话那般看是不是?”沐颜蓦然抬高了声音,“看我那样为你担心,你很高兴是不是?”
“江寒卿会自作主张让你赶来,我确是没想到,可当我得知你大婚之日摔冠而来,无可否认,我也很欢喜。”目光清如流水的疲倦男子,笑得那样真挚与忧伤,“能在离开之前,再见你一面,我再没有遗憾了。”
“可你让我留下了遗憾!”沐颜断然打断他的话语,泪水顺着脸颊流下,“这样的你,让我怎么安心回晚商?”
不知道你的处境的我,怎么能够安心困在皇宫之中,荒废余生?
“所以,和我一起走罢。”光影之下,英姿飞扬的男子笑若朝阳,恍然不似人间,“我们一起去走遍容朔的山山水水,让足迹遍布天下,去实现你和寒泱的愿望。”
童年时的记忆与面前的身影重叠,朗朗童声犹然在耳,那是温和而清俊的少年笑容冷峻,挽着她的手,微笑道:“颜颜,我们总有那样一天的,我要带你走遍整个天下。”
然后是大片大片的红色:触目惊心的鲜血、精致飘扬的嫁衣、以及铜镜里穿着嫁衣涂抹了胭脂的新娘,透过时光,清清静静地看着自己。
是霁夜哭着说“无论如何,奴婢都跟着小姐。”
是安净持柔和了目光,句句质问她:“你所信誓旦旦要护卫的苏家,真的愿意为你今日的行为付出一切代价么?”
甚至是更早的时候,锦乔说:“这一次,却是姐姐你迟了。”
无数记忆纷涌而来,那些过去的人与话一一再现。最终定格的是那一句“把你的责任交给我,我所没有看过经历过的东西,你都替我去看了罢。”
那是她对小乔的承诺,对苏家的承诺。她不是一个人,可以潇洒来去,她背负了一个家族,那样沉重又无奈。
“子陵。”她唤了一声,“子陵……”哭泣着的女子蓦然抱紧眼前的男子,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
重叹一声,叶子陵揽住沐颜,静道:“今天是第八天,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嘴唇被咬得惨白,年轻的将军蓦然仰头,任风吹乱前额的发丝,合眸笑得苍凉,“明日我喝下辛垣先生的药,便会公布我的……”
“我知道。”沐颜哽咽,“不要说那两个字。”她怕了那两个字,也不愿再想那两个字。从小到大,都是生死的界限将她的亲人、朋友划开,每一次,都是死神硬生生从她手中夺走一条条的生命,所以即便是假的,她也不要再听到那个词。
叶子陵终于顺着她的话,笑道:“好,那便不说。”握紧沐颜冰凉的手,他笑容灿烂好似猎猎灼阳,那种纵然经历了杀戮与鲜血,却依然能面对心爱女子露出纯净微笑的坦澈,始终让沐颜深深动容。
青衣的女子抱了他的手臂,重新坐在沙地上,观望那绵延长片的红柳,微微笑着,拭去泪水道:“那么,今天,我便一直陪着你。”
叶子陵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更紧的揽住她瘦削的肩膀,把下颚靠在她脸颊旁,感受到彼此的温暖,默默无言。这一刻的静谧那样弥足珍贵,却几乎是赊来的。没有人会预料到如果回到晚商要接受的是怎样的惩罚,可是决心已定,纵然是万劫不复,她也甘心接受。
须作一生拌,尽君今日欢。
这是两个人的赌博,就算是输,也输得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