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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月如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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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方见那倩影消失在视线里,目光立即冷锐肃杀起来。他本负手而立,如此迅速的神情变化使得其周身顿出寒光,锋芒毕露地教人难以靠近。只听午时阳光下静立的男子冷然道出一句“出来”,遂有一道身影从旁蹿出,落在其身前。
那人双手抱肘,黛眉如柳,一双眼如二公子一般沉沉的,却不似男子那般压迫凌厉,朱唇轻启时,传莱静谧又不失俏皮的声音,竟是一句“公子”。
二公子眼中划过意外之色,但转瞬,他便恢复如常,看着那眉目肃然却唇角勾笑的女子,那眼光实也不在她身上,似在等着什么。
随后又蹿出一队人,皆是劲装打扮,一现身便都单膝跪在二公子面前,低首不起,称叫“公子”。
那女子斜眼睨了那班人一眼,依旧抱肘而立,目光却已经落在了二公子身上。
二公子只听那班人又冲女子叫了声“小姐”,他仍旧不言语。
“属下失职,未能及时找到公子。”有人道。
二公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侍卫,顿时双眉收紧,目中有思,稍后方才道:“是你让他们来的?”
这话正是对那女子所说。
女子听后一撇嘴,并不像那班侍卫一样面有惧色,反而大方承认,道:“我不放心,所以还是亲自来了。”
那女子姓重,闺名一个单字萦,是狄戎太师之女,与二公子自小相识,并且由先皇指婚。若不是之前二公子突然离开狄戎,指不定他们已经完了婚。
“胡闹!”二公子略显厉声。
“我还没见过有皇帝放着国事不管,不顾生命危险跑来这种地方的。”重萦柳眉微挑,毫无畏惧之态。并不是她自视甚高,凭借着父亲多年为二公子谋划打算而不将已经登基的狄戎新皇放在眼里。她是实在气不过,才这样说:“狄戎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内忧外患都没解决,你还有心思出来!”
二公子深知重萦并非无理取闹之人,年幼定下的婚事真正教他放心的。太师的政治手段是他在过去几年里潜伏容朔却依旧可以扫除太后势力从而登位的有力保障,而重萦堪有其父之风,将来治理六宫必定也教他无忧。遂在面对未来妻子的责问时,他并没有多少恼色。
“太后的残余势力还在,穆王和礼王他们都有野心,而且……”重萦的眼光暗淡下去,“你和湘夫人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我是外人,什么都不好说,更不能做。”
听闻萧翟湘之名,二公子原本冷肃的眼光才转得柔和一些。他将萧无望的事的事都告诉了萧翟湘,那一刻七妹的失望,面对兄长死而无骨的现实,向来坚强的她也不禁眼眶湿红。
那是在议和之后,她来找他,质问议和的原因。他将一切相告,然后,他看见巾帼女子木然而立,再渐渐低下头去,抬起的时候,眼眶已湿。她下垂的双手握成拳,片刻对视之后,她霍然转身——这即是他与萧翟湘存有芥蒂的开始。
聪明如那指点疆场的女子,多半可以猜出萧无望之死的原因。她虽然理解,却也难以接受二公子为了帝位而枉顾兄长性命的行为。再加之二公子利用陆湛刺杀太后。事成后,手握狄戎最高权力的王者竟然将陆湛秘密杀害。那是她所爱的男子!
亲情与爱情都毁在了所谓二哥的手里。
所以她有资格去恨。
二公子面色如旧,心底却忍不住翻动着情绪。如若他们情同旧时,莫说有人追杀他至此,早在狄戎,就由萧翟湘收拾干净。如今这局面,萧翟湘不闻不问,不得不说,那女子对他,是真的心灰意懒了。
“我们回去罢。”重萦道,“既然你下令火烧村镇,也就是知道瘟疫不可医。既然这样,又何必留在这里?那个什么‘医仙’的传人未必就有办法,况且这事……”
“好了。”二公子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重萦的话。
“为什么不让我说?过去的萧绎则不是这样的。他独行专断,但至少会为最终的目的打算,所有的行动都冲着那个目标而去。现在是不是权力到手了,你就无所顾忌?放着国事不管跑来这种地方!”重萦的语调并无多少波澜,却句句铿锵有声,秀眉轻挑之处,大有一派高高在上的气度,却也在二公子面前有所收敛。
“容朔不是你待的地方。”二公子扬长而去,未几却又停了步,背对着那一班侍卫道,“送小姐回去。”
重萦知道二公子是说一不二、不容忤逆的性子,她也无计可施。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也只能留给二公子自己去衡量。于是她就此离去,视线转得极快,像故意要避开二公子的眼光似的。
“萦儿。”二公子突然开口,看着女子回头,他却住了口,片刻后才道,“归程小心,湘儿之事……”
重萦苦笑,回道:“你们毕竟还是一处长大的。”
二公子让那班侍卫跟着重萦,自己却转过身去。燃烧后的残渣留在地上,空气里还余留着毁灭的味道。
拐角后,锦乔微微探出身,望着阳光下萧然如秋的背影,微锁的眉间又生出许多无可奈何来。她也不知为什么就有这样的心情,只觉得相隔迢递的时候,她尚能感觉到微薄的思念,而当真正靠得近了,那些隐约的感觉却陡然消失。即使她试着想放开那些防备,也因为相对时的陌生而疏远了他。
再有他方才的言行,当真教她模糊了,谁比谁用心。
锦乔甫转过身去,二公子便回了头。地上有女子的影子,颓然而去。他想起重萦说话时那个转角下的影子,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看见了。那是他不愿意在锦乔面前提起的一切,却样样真实。
这便是那道鸿沟,他们徘徊在边缘,或许至死,都没有人愿意跨出那一步。
那一日锦乔正在宗祠里照顾病人,忽见夏揽洲行色匆匆地过来。她正起身,就百来人拉住,说是要去个地方,匆忙得她连手中的药瓶都没有放下。
锦乔认得夏揽洲带她去的地方,是一个新病人的居所,并且他是易宁远新药的试验者。当时易宁远还在犹豫,他却将药都喝了下去,说横竖是死,总要试一试的。
还未到门口,锦乔就见二公子立在不远处,她不由慢下脚步,却仍由夏揽洲拉着朝前头小跑。待到停下,她反而安了心,听见夏揽洲说“进去罢”。
是时易宁远与诸葛悠哲都在。坐在窗边的女医者面无表情,而立在其身后的白衣男子面色稍显宽和一些。见锦乔进来,他更微扬了笑意,近来的疲惫仿佛不见,道:“看看有什么变化?”
锦乔顺着诸葛悠哲的眼光看去,易宁远依旧未动。但再顺着看下,她身边那病人裸露在外头的手臂竟然已无黑斑。如果锦乔没有记错,这病人之前臂上的黑斑并不在少数。
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甚至脑海中空白了一片,如此停滞了半晌,锦乔方才如梦初醒,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担心没有这么多的药。”易宁远起身,身子却是晃了晃。她扶住额头,稍做了调整才继续道,“药里有一味引子,只有狄戎才有。师父留给我的玉瓶里就是她老人家曾经提取的汁液。我没想会在这时派上用场。”
提及“狄戎”二字,锦乔与诸葛悠哲皆是愁眉不展。
“狄戎与容朔虽然议和,但从边境布防来看,随时有再战的可能,否则边线各处不会只扫各自门前雪,而不顾像信安这样的地方,远平更不会需要辞官才能来这里。”诸葛悠哲道。
两国边境的情况正如诸葛悠哲所说,军防严密。陵远平本也要在军中待命,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疫流四处而不闻不问,遂才请辞,来到此地。说到底,是他始终不如陆湛那样看重“大家”。当初与雪儿分开后,他便知军人这样的身份于他太重,他可以在战时捐躯,却不能在没有烽烟之时漠视其他生命。但是他是这样对诸葛悠哲说的。
想起陵远平,诸葛悠哲沉默更深。是以他只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如此过了几日,村中情况得到了些许控制,然而女医者的神情依旧带着忧愁,有人会看见她偶尔出现,手中都拿着一只玉瓶,视如珍宝一般。
是夜易宁远正在配药,却忽然听见屋外有打斗之声,随即传来宝宝的哭声。她立刻带上玉瓶赶了出去,却见冷月之下,刀光闪闪,搅了村庄的安宁。
二公子正在人群之中,以一敌五。只见他扣住一人手腕,旋即腰间运力,下盘踢起,又迅速横空扫过,最后足尖直指被其所制的黑衣人劲部。他此刻已然松了手,将那黑衣人及两名同伴击倒在地。
唯见夜色之中,青衣翻扬,男子凌空跃出数步,其间有踏过来人所持的长刀刀身。只听一声奇异的声响,那刀便如活了一般,反弹向持刀之人。刀面拍打在其胸口,同时那人后背被二公子足底踏过,当时跪倒在地,口吐鲜血。
落地之时,又有黑衣人扑来。青衣公子旋身连退数步,那刀锋就横在他身前半寸许,或胸前或腰侧。最后一旋之时,他双手成掌,夹住长刀,运力于臂,支撑起身体,而后甩腿出去,鞋底刺出利刀,直接划破了那人脖劲。那持刀人本放了手,以为可以避来此击,却不想二公子腿快手也快。那人甫一动身,长倒就已换了方向,直刺那人身体。
二公子又拔出那刀,眼波冷沉,带着嗜血的残忍,并未看身前倒下的尸体,而是直接将长倒扔向另一处,那里真是宝宝哭声传来之地。
刀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光,迅速猛烈,却在即将刺到抱着宝宝的黑衣人时被一道白影打偏,对面又蹿出一道紫色身影,握住了刀柄,用力抽回,却终不能控制住,只将刀朝反方向甩了出去。
那白影正是诸葛悠哲。他深知二公子那到虽是对那黑衣人,却也会伤到宝宝,甚至就此断送宝宝的性命。于是他出了手,又见锦乔也跃身而出,他便转了注意力,要去抢宝宝回来。
锦乔如今只披着外衫,青丝已解,在晚风中衣发飞扬,而她抽回长刀时,刀锋锋利,竟真的割断了她一缕长发。
二公子跃出人群,朝着诸葛悠哲而去,全然不顾身后再追上来的刺客。
当是时,诸葛悠哲与二公子都已扑向一处,只是白衣公子重点那那啼哭的孩子身上,而青衣客则对准了那黑衣人。
见如此攻势,黑衣人只将宝宝抛去,便奋力向二公子扑去。空中两道身影有过短暂的交锋,那人便跃到二公子身后,一抬腿,正是踢飞了正向青衣公子飞来的长刀。
锦乔见宝宝被抛到空中,未及收回真离,她遂再提气,正要触到孩子时,右手腕被硬物击中,顿时打散了她的心神,再出手时,宝宝已然落了下去。她当即俯冲而下,怎知那一击余劲十足,右手臂已全麻,还隐有酸痛,快速向全身扩张,她却还急着要去救下落的宝宝。
孰料二公子横空而出,不顾宝宝安危,只要去接锦乔。片刻前,他本要立杀那黑衣之人,却因为见锦乔虽还能运力,但身形在空中已经不稳,他猜到了女子可以救下宝宝,但下一刻,她定会将宝宝抱在怀中,以自己的身体冲向地面,到时受伤的必定是她。是以他立刻掉转方向,意欲先救锦乔。
锦乔眼中惟有宝宝,见二公子有意阻拦,她立即伸手架开来人之力。然而平日她便不是青衣公子的对手,更何况如今只剩一臂之力。一招未满,她遂被二公子擒住,只觉得腰上一紧,那男子竟已近到身前,两人顿时变得亲密无间。
匆忙抬头,锦乔只见那清冷的眸子里缓缓流出温情来。清辉冷月,却是情义深重,温润之处又隐隐透着强者之风,眸眼深深似是下了命令一般的不容置否——不许她再动。
女子心头似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脑海中快速闪过的画面却连成了空白。刹那的时光被拉长,长得她能看清身前男子的容颜,在月光下被刻得棱角分明。她从未这样近得观察过,如今方才发现,他的眉角,竟有一道细小的疤痕。
那是年幼时教萧翟湘骑马时弄伤的。马蹄下踏之时,他抱着从马上摔下的幼妹,快速滚下了坡地,却还是难免受伤。那时湘儿为了他,要斩了那马。他却说不用。谁知多年后,莫说是一匹马,多少人的性命他都枉顾了,还包括自己向来敬重的兄长。他的马术,也是兄长一手调教出来的。
相隔千里的女子不会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所珍惜的东西都因为权力而有了不同的价值。他的亲情、婚姻,都在利益的衡量下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兄长亡故,七妹情断,与重萦联姻,一步步走来,他除了太后,还要防备那些余党,皇位在手,又有谁能与他分享?
不是锦乔!
他抱住眼光逐渐迷离的女子,嘴角含笑,多了几分凄凉意——并不是他一心所向的女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