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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离恨天(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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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窗上响起极轻微的声音,沐颜打开,一个黑影落入房内,气息平稳,身姿消瘦却挺拔熟悉。
拿起红烛照着的沐颜,在看清那人的面容之后,低低惊呼:“江公子?”她怎么也没想到,来九王府阻止婚礼进行的,会是安净持安插在安净辰身边的剑客,年少同她相仿,却是历经沧桑。
江寒卿多日未见,清瘦不少,却不等沐颜再开口,径直抓了沐颜手腕,急切道:“大小姐,叶将军出事了。”
沐颜倏地飞扬了眉角:“什么?”
“叶将军回到漠北后不久就旧伤复发,但一直瞒着朝廷不到,直到近日……”江寒卿声音越发低沉下去,“误中剧毒,昏迷不醒。”
沐颜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红烛,甚至连那烛泪落在手上亦不自知,只一味扯住江寒卿的衣袖道:“那现在景况如何?”
“这……”江寒卿犹豫,面色稍有不霁,沉吟了许久,再不答沐颜的话,转而道,“辛垣先生只说,还请大小姐,无论如何,最后再去一次漠北罢。”
沐颜心知他毕竟是安净持的心腹,不便多言,然而这种欲言又止的神态也更加引发了她心中更深层次的焦虑。
如非情况焦急,镇定冷静如辛垣皙是不会千里迢迢冒险拜托江寒卿来见她的。
手中绞着喜服的衣摆,沐颜面色煞白,颓软在镜台前,一手抚额,叹道:“你们这次,竟给我出了这样一个难题。”
逼迫她在苏家的荣誉与叶子陵的生命之间作出最后的选择,两者取一,势必要放弃另一个。
沉寂良久的沐颜,终于抬头敛眉,清楚道:“我跟你走。”那风姿飒爽的清傲,让江寒卿隐然有了如见谪仙般的感觉。选择了跟随自己的心意离开,沐颜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飒然清爽,解下套在外面的嫁衣,里间是纯白如昔的男式长衫,而她却也乍然明了,穿上如此怀旧而清静衣衫的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在内心深处抵触着这桩婚事,只是为了苏家的利益,被禁锢在灵魂深处,不肯将息。
利用商家与九王的扶持,沐颜将苏家基本的财脉终于保住,此刻暂且的离去,也让能够任性最后一次的女子敢于也想要再放手一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没有带上纯琅与夜吟的沐颜,双手空空,却依然攀爬上窗槛。猎猎风吹,刮得衣袖长发尽皆翩飞如蝶,似真似假,就连她自己,一时也难以分清。
“沐颜!”身后清越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郁与绝望。
沐颜回首,惊见那已离去的清朗男子立在门前,鬓发凌乱,俊美的脸上镇定已失,一手已向她伸出,恳切道:“沐颜,回来。”
安净持是匆匆赶来的,手腕上未挽好的袖口尚沾着酒渍,如玉的风采平添了慌乱。这是沐颜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男子大失方寸的表情,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与平静,黑玉般的深眸里波澜平地而起,如狂风骤雨,寒意肆侵。
“九殿下……”沐颜顿住手,徒然看着眼前男子纹路分明的手掌,细腻修长,温暖而有力,好似没有粘惹一丝一毫的凡尘。那是她熟悉了多年的手,也是牵着她走进洞房的手,然而此刻看来,却那样遥远与陌生。
下定了某种决心,沐颜微微绽开一笑,蓦然敛衣跪下,长声道:“九殿下,请让沐颜去见子陵最后一面罢。”
最后,她连这个词都说出了。纵使是多年之后,在闲看夕阳,点染彩霞的时候,沐颜回忆起这个瞬间,都没有迟疑地确定,那个时候的她,是真的下定决心只见叶子陵最后一面,从此两两相忘,再无牵扯。
只是世事不饶人,谁又能想到以后的事呢?千变万化,她、甚至是安净持,怎么也没想到,一直到最后,三人的结局最终成了那样,遗憾与幸福并存,伤怀与欢愉互生,延续不断。
安净持定定看着白衣裙摆散落在地的女子,那轻抿的唇角骄傲如斯,眉眼之间清厉似剑,依旧是他所熟悉的个性,执拗尖锐,不肯退让,虽则让他伤怒,却也无可奈何。他爱的正是这样孤绝冷厉的女子,不为任何人改变自己原有的本性,即便有一日你见到的是温顺婉约的贤淑,那也不过是欺骗世人的假像,真正隐藏在躯体里的灵魂,始终那样干净锋锐,势不可挡。
“这是你第二次向我跪下。”安净持慢慢俯身在她面前,眼神忧伤而沉寂,“第一次是为陆湛,第二次是为子陵。”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子,两次为了别的男子跪求于他,这是她的放肆,却也是他的悲哀。
沐颜摇首:“子陵病重,我只希望这一生,不要留下任何的遗憾。”她一字一句道,“只要确定他毫发无损,我苏沐颜必定回归晚商,再不离开九王府。”
安净持笑了,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道:“何必要说这样违心的话?你若去了,必定回不来。”长袖一拂,背对沐颜而立,单手渐握成拳,静道,“我信你,却不信子陵。”世上最了解的叶子陵的人莫过于安净持,那个从少年时就桀骜不屈的男子,也许会放过第一次,却绝不会再错过第二次。
沐颜语塞,沉默半晌,又道:“即便如此,我都要走这一趟漠北。”
“九王妃此刻离府,代表着什么你不知道么?”安净持霍然转身,容颜静冷,脸上的寒霜刹那凝结,“沐颜,你看看,我们谋划了这么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可你却要在这个时候给九王府留下一个笑柄么?”
沐颜看他许久,却也慢慢笑了,只那笑容清寂而冷淡:“那么,原来在殿下心目之中,知交好友、国家栋梁的性命,竟还抵不过九王府所谓的面子!”
“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当初说过的那句话:‘自始至终,你的生命,才是我们最珍视的东西。’才半年而已,难道殿下就忘了么?”沐颜长身站起,眸光冷凝,那情绪却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惆怅,红唇上未褪的嫣红都已被她生生咬成了惨白。
“他不会有事的。”安净持温和的笑容似是要抚慰沐颜,语气轻软清润,“我即刻就派人去漠北,如何?”
沐颜无力,只看着安净持,叹道:“殿下,这并非是我本意,只是,今日我无法再妥协。”
安净持微一沉默,转瞬抬头,眼里黑沉深郁,宛然风雨欲来,却又清净似琉璃,通透得看不清情绪。持扇的手一动,红色长袍轻扬,慢慢开口道:“若我执意不许呢?”
沐颜渐渐合上眼眸,素手握紧,声音清越高亢:“殿下,请不要逼我。”每一个都仿佛耗费了她所有的力量,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之间迸出:“我相信,容朔的子民也同样不会容许我这样的女子成为他们的皇后。”
安净持的容色瞬间变为苍白,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风范已成了空洞的过往,看着眼前陌生的女子,最终收紧手心,冷道:“你该知道如果这件事一旦暴光,颜家和苏家将会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即便是权势滔天如今日的九王府,牵连进这样一桩几近于罪恶的丑闻,也会成为安净持今后的帝王生涯的污点。
作为一个帝王,他的皇后必须拥有纯正的血统、清白的身世。安净持是想做明君的,而这种决心与梦想,远远超过了一个苏沐颜存在的意义。
沐颜甩下凤冠,只听哗啦的落地上,那个素衣的女子眉目之间怒气隐然:“殿下,您承诺过沐颜,绝不拿苏家作要挟。”骤然一拂袖,她目光如炬,神色冷清,一字字道, “九殿下,即便是没有真正的血缘,在辈分上,沐颜依旧要尊称您一声皇叔。”
安净持容颜失了血色,不怒反笑,笑声凄哀,朗朗长音,一手指了窗口,压沉了声音的年轻皇子终于从牙缝间逼出了字眼:“你若要走,便走罢。”
如果不是太过重视叶子陵的存在,沐颜决不会用她视若神明的母亲的身世来做要挟。过去的她,即便是提一提寒泱,也会横眉冷对,而今为了叶子陵,不惜用苏家最大的隐秘来迫安净持放手,他们亦都彼此心知肚明,没有说破的话,永远是隐晦,而一旦任何一人把它提到了面前,那么秘密就不再成其为秘密,纵使它秘密得那样虚伪。
沐颜惨然一笑,轻声但坚决地道:“九殿下,这一次,权当沐颜对您不住。”转身翻下窗台的女子,白衣飘舞,凌乱在风中,那衣角转瞬就已消失在雪地之中。
一身红衣的温润男子最终怅然一叹,坐在方才还仍有余温的镜台前。
镜中影像沉冷,模糊在铜黄的镜面之上,仿佛过往亦一并碎在其间,又好像它的主人再也不会归来,用温热的手指抚摸那雕了梨花的木框,轻轻呵上一口气,雾气散开,露出姣好而温婉的笑颜。
奔跑在夜色中的马,载着消瘦的女子飞快前行,风尘染了白衣,沾惹尘埃。
遥昌在清晨雾色中若隐若现,大漠风沙狂卷,却遮不住沐颜清朗锋锐的视线。那蒙胧中的城池,近在咫尺,却在刹那教她有了一种怯懦的情绪。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平日里素来沉静从容的少女亦微微紧张。
大门缓缓打开,正是出值之日,阳光却在这一刻,透出云层,倾泻而下。
沐颜伸手挡住阳光,眯眼抬首,视线投向更远处的人影。
青衣儒雅,年岁不再,正是叶子陵身边的军师辛垣皙。他容颜淡色,并无过多忧愁,只长身立在门后,凭添了几分萧索
白衣飞扬的女子纵马上前,眼神里带着跃跃的欣喜,那种细密的快乐如同泡沫一般在心底浮起。
“辛垣先生。”嗓音已微哑,“子陵的毒可是解了?”
辛垣皙目光浅浅,飘忽地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只唇畔苦笑渐起,嗫嚅了嘴唇,终是道:“你来了。”
沐颜静静站在日光里,眉目静好,低眉垂黛,手腕上大红的十二金镯滑出袖管,明晃晃地闪出一片刺目的光。新娘装扮的发尚未散落,挽着髻,刘海落在眉睫之上,昔日清冷锐利之色,已成淡定温婉的气韵。
“终究,是不枉他记挂你这一世。”辛垣皙抬首,目光悲悯,却恍若无色之刀,一划而过。
女子温暖的笑靥在风沙之下,渐渐凝固,眉睫一颤,目光横扫而过,眸中缓缓聚出深黑的浓重。
“先生此言,竟是何意?”
手指微抖,曾经叱咤风云的女子,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的手里,已然握不住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