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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思解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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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信安,本就少有人烟之地因着流有瘟疫而更多了几分荒凉之感。
锦乔与夏揽洲行在前头。山间的初春不见新芽萌发,山道上的一些树木若有绿叶,也是去年残下的旧绿,透着冬季余下的苍寒。
“小乔姐姐……”雪儿忽然叫了一声,瑟缩在如月身边,显然是被周围阴森诡异的情景吓住了。
锦乔正要上前,却听见有东西迅速向雪儿飞来。她立刻折下手边的一株植物,还未发力,就见如月已经抱着女童闪开数步。她只见雪儿神情中虽有害怕却不慌张,对于方才那暗器几乎毫无所动。
“不是冲着雪儿来的。”如月带着雪儿到锦乔身边,道,“暗器上的劲道分明是被人施力震消的,应该是射偏了的。”
锦乔面露疑色,看着刺入一边树干上的暗器,那形状有些怪异,不方不圆,四周却磨得极是锋利,方才它擦过的树叶几乎全部留下了缺口。
“走罢。”锦乔看了看夏揽洲,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独身一走走在最前头。
如是又行了小半日的路程,他们才到信安。此时正是午时,春时阳光洒下,不但没有照来生机,反而衬得那村庄更加萧条,明显流露着病态。
夏揽洲是第一个走出去的,锦乔随后。越是近了村庄,就越可以闻见一种腐霉的味道。锦乔不由想起当时珞邰大牢里那种气味。然而此时此刻,愈加荒凉与颓败的景象比起当初,更甚何止百倍。
其实之前他们已经见到类似警示的木牌,但所谓的瘟疫与死亡并没能阻止他们的脚步。而当站在村口,看见或是躺在地上,或是靠着屋墙的人们,还有那些往来其间送药运尸的村民,他们都是神色凝重,尤其是雪儿,尽管仍旧靠着如月,眉间有些许害怕,但那双眼中流露出来的悲悯足以证明女童心底对这一场灾难的憎恶和对受害者的同情。
正有人指挥着运走一具尸体,看见村口站着的四个人,他只觉得不可思议,诧异了大半日,直到锦乔提起易宁远,他才反应过来,引着他们去了易宁远住的小屋。
是时诸葛悠哲正从一处农舍走出,见到锦乔一行人也尤为惊讶。春寒料峭,女子穿着单衣,一身朴素,面容染着风尘,已与当日在晚商时的千金模样相去甚远。
知道锦乔有意前来相助,诸葛悠哲却先是一声叹息,没多说什么,他便带着四人前去看望易宁远。路上,白衣染尘的疲惫男子说起连日来的经历,多是关于那个废寝忘食的女医者,言辞间除了疼惜还有些许怨怪。
村民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锦乔看着那些垂死的病人,身体瘫软着,有些直接就趴在地上,身体快没了起伏,还有些仰躺着,双目闭合,只等着生命终结的到来。阳光之下,可谓哀鸿遍野。
“阿远就在里头。”诸葛悠哲指着前头一处农舍,道,“前日夜里起,她就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偶尔出来看看病人,一直都把自己关在屋里配制新药。”
“她连你的话也听不进去?”锦乔又看见有尸体被运走,目光暗淡之下,女子又问起,“宝宝呢?”
“在另一处。”诸葛悠哲又领着锦乔往东走。村东的人明显少一些,诸葛悠哲依旧双眉紧蹙,有时经过的村民向其致意,他只微微笑过,愁意不减,反而因为浅淡的笑容更使得他神情消沉,“我本来联络了各处的朋友,只可惜皇令禁止任何人出入疫区,估计再过些日子,边境一带就要重蹈狄戎覆辙。”
锦乔想起那道命令就不寒而栗。虽然仍是原先的怜世之色,毕竟听着诸葛悠哲说起有关二公子的事,一时间,她更是心情复杂。
“阿远在这里洒过药,所以那些还没得瘟疫的村民都住这。”说话间已是到了一处茅舍,诸葛悠哲推开门,有一名村妇正在照顾宝宝,见男子进来,正要起身,却见白衣公子示意她坐下,她便没动。
“本来宝宝在别处,但为安突然将她带了来,阿远好象知道什么,所以将他们留了下来,为安被锁在隔壁的房间里。”诸葛悠哲道,话语间总是隐约含着什么,如在雾中的朦胧。
“宝宝还是个孩子,这样留下,迟早会出事的。”如月道,言毕,她又看向雪儿。
诸葛悠哲摇头,眉宇间带起的无可奈何让他看来一片惨淡。
“有没有我们可以帮上忙的?”夏揽洲问道,“小乔一直希望可以为边城百姓出一份力,既然来了,我们也不打算就这样回去。”
锦乔回望向夏揽洲,她只觉得身旁男子丰神如玉,眉间眼底流露着恣意的守望——他放任自己,却对她呵护倍至。又觉得垂下的手顿时一热,锦乔低头,见是雪儿拉着自己,神色坚定地看着她。有如月,微笑里有着一路相伴的坚决。她只觉得幸运,却对这样的支持感到迷茫。
诸葛悠哲此时方才发现锦乔发饰上的变化,本是忧虑重重的心有了些许安慰,嘴角扬起的轻微笑意里真正有了一丝喜悦。
“诸葛公子……”有村民赶了来,道,“易大夫说请你过去帮忙,在宗祠里。”
赶到宗祠的时候,锦乔只见偌大一间屋舍里也几乎躺满了感染瘟疫的病人。讶诧之间,她只见诸葛悠哲已向西角奔去,易宁远正在那诊治病人。
“箱子里褐色的药瓶。”易宁远眼角瞥见白影匆匆赶来,便立刻说了这句,却没有回头。
诸葛悠哲取药的瞬间,易宁远已经转身去照顾第二个病人。男子只将瓶中的药粉倒入一只小杯中,混入水,让那病人喝下,又与向易宁远相反的方向,依次让病人喝药。
“悠哲将所有的药量都计算在心,这样一直到最后一个,不会有浪费。”夏揽洲一面看着一面道。
锦乔就么一直望着,果然到这排最后一个病人服下药后,再没有多余,除却感叹逐个悠哲计算精准之外,她也为此处孤立无援而倍感忧心,在这样下去,即使易宁远医道再高,也回天乏术。
宗祠里充斥着病人的呻吟声,锦乔越听越心寒。她提步到诸葛悠哲身边,问过情况之后,也开始同诸葛悠哲一起照顾伤病。
“三号!”易宁远突然叫道。
锦乔还未回神,倒是夏揽洲到了药箱边,取出一只药瓶递给易宁远。随后女医者又是一句“按住双手”,他只照着做了,听易宁远吩咐。
如此忙碌了大半日,易宁远最后身子一松,双手却依旧拿着药瓶,双眉未舒,目光却空茫地不知落在何处。耳畔病人的沉吟声渐渐低了下去,她却觉得身体沉沉无力,浓重的倦意袭来,松弛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筋。
她一直都不贪心,除了对于医道的执著外,易宁远,始终都不过希望留在诸葛悠哲身边,只要看着他,就好。而当曾经一再拒绝的男子接受了这份感情,准备彼此携手天涯,却又遇到如今的情境。于是她废寝忘食,而他从旁协助。
他看见阿远的努力,所以不再阻止。他们的将来是互相陪伴,过去的十多年里,他没有珍惜,所以现在,他来弥补。
看着昏睡中的女子,诸葛悠哲除了长期以来的愧疚,更有深重的怜惜。他轻抚过易宁远额前的碎发,女子此时神容静好,愁色已消,仿佛又回到在峪谷的时候,她宁静地靠在他身边,闭着眼,听夏夜里的蝉鸣,寻找那份只属于他们的与世隔绝的美好。
锦乔看着诸葛悠哲苦涩的神情,再见眠中的易宁远,想起方才一路回来的路上,女医者在男子怀里还念着那些村民,却又在最后唤起恋人的名字,浓浓的依恋,都从那轻微的声音里透了出来。她听得真切,然后也不由笑了出来。
“宁远一直为这些事忙碌,就没再去看过宝宝吗?”锦乔问道。
诸葛悠哲默认,看着床上的女子,似乎又想起什么来,原本专注的神色才渐渐转得开朗一些,却又在瞬间凝固。
夏揽洲走近锦乔身边,锦乔会意,与他一同退了出去。
“我想悠哲也对宁远无可奈何。”夏揽洲看着又急走而去的村民,日暮之时,霞光弥散,却传不来丝毫温度,一切更有光影没去后的寂寥,又因残阳如血,更有了几分凄凉。
“但把宝宝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锦乔道,落在身边男子身上的目光也逐渐凝重起来,“悠哲说这次的瘟疫虽然不是人人都可能感染,但染者必死,像宝宝这样的孩子,宁远又疏于照顾,我是担心……”
“需要担心的人与事有那么多,你有这么多心力吗?”夏揽洲缓缓将视线移向夕阳下的女子,那一身便装如她一般氤氲着风霜后的倦意,衣袂静垂,又透着某种坚持,却更教他心生怜惜,“自从离开晚商,你心里记挂的东西却是比之前更多了。”
那是他时常看见,锦乔在夜而不寐,独自一人立在屋后的空地上。清辉月下,女子长发披散,轻袍缓带,出尘如仙,却因为背影中难以掩盖的忧愁而显得凄凉悲切。很多次,他都想去叫她,却因为想起白日里她柔和缱绻的笑容而止了步。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许多秘密。他的陪伴只是等待,无论真正解开锦乔心里那个结的时候何时会到来,他只要这样守着就已经足够。
锦乔微启朱唇,却终是没能吐出半个字来。知她莫若夏揽洲,然而一直以来她却没能真正同他有再多的进展。一切的发生就是那样顺其自然,两个人走到一起,互相习惯。她是真的在意夏揽洲,愿意为他舍生忘死,愿意为他挽发,做他的妻,却始终没能将最重要的感情交付。
那是一种感觉,是面对夏揽洲时一直没能找到的感觉。
“是我自不量力。”锦乔笑容惨淡。
“不过是你们都太执著。”诸葛悠哲站在门口,看着锦乔。目光中牵绊着理解与无奈的同情,“或者说是偏执,因为即使你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也一样会坚持到底。你和阿远,都是这样的人。”
听着诸葛悠哲的喟叹,锦乔想起初遇时他儒雅温润的模样,道:“苏锦乔有何德何能,让你们都……”
“你一直都没有朋友,从来如此。”夏揽洲道,“至少在我看来,你的心里,一直缺少一个真正的朋友。”
“所以你们可怜我?”锦乔言语里带着一种自嘲。
“很多东西都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如果不是因为绎则……”诸葛悠哲欲言又止,肃容静默着,再抬眼,只见锦乔已经背过身去,而夏揽洲也显得有些凄苦。
易宁远不知何时站在诸葛悠哲身后,略抬眉望着男子的背影,似深有感触一般。
夏揽洲正要开口叫她,却见女医者已经提步走了出来,向隔壁房间而去。她脚下还有些虚浮,是扶着墙一路过去的。
推门的手停在半空,易宁远思量着什么,又微微向前伸出手去,指尖触到门板的时候,她身子微颤,回过头看向侧身以对的诸葛悠哲,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了下来,别过头去,看着悬在半空的手,最后稍加用力,将门推开。
屋里的妇人见易宁远站的门口,笑容毕现,并且带着恭敬的神色朝面色苍白的女医者颔首示意。
易宁远踏出第一步的时候险些摔倒,她伸手想扶住什么,却意外觉得掌心一片温热,回头时,见诸葛悠哲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明白这样的无波无澜代表了什么,是以她只由白衣公子扶着,慢慢走近了床,最后抱起妇人怀里的孩子。
宝宝还睡着,原本红润的脸同女医者一样有些苍白。易宁远立即显出关心之色,将宝宝紧紧抱在身边,轻声叫着孩子的名字。
锦乔环顾一阵,却不见如月和雪儿的踪迹。
“那个姑娘突然出去了,那个小丫头也跟了出去。好象是朝村东头去的。”那妇人如是道。
村东是焚烧尸体的地方,她们去那做什么?
为防万一,锦乔立即赶了过去,而夏揽洲则在之后与诸葛悠哲一起照顾余下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