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暮色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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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大雪。
沐颜醒来的时候，已是白雪纷扬。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了，遍地洁白，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仿佛能掩盖一切一般，积了厚厚一层，冷意透进心底。
“霁夜。”沐颜蓦然开口，向着应声入门的侍女轻道，“我昨日的衣服呢？”
“已送去下面着人洗了。”霁夜手里奉着药膏，微微蹙眉，“大小姐，请上奴婢为您上药罢。”
沐颜轻一合唇，才觉唇上疼痛如丝，渗透入骨，伸手拿过铜镜，才瞥见那已是血渍凝结，尽成了黑紫之色，一望之下，触目惊心。
“九殿下道，不要惊扰小姐休息，故而令奴婢待大小姐醒后再上药。”霁夜显是一夜未眠，眼圈青黑，容颜憔悴，愈衬斯人消瘦。
“九殿下……”沐颜喃喃，以手撑额，脸上情绪难辨。无可避免地，又想起昨日那一场混乱。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安净持对她最后的仁慈，是没有让她亲眼看到叶子谦的死，不消说那个死去的少年是她的朋友，却也是叶子陵唯一活着的亲人，她无法接受也无法忍受叶子谦用这种方式离开。
猛然惊醒的少女一下睁开了迷蒙的双眸，子陵怎么办？远在漠北的漠北，如若知道子谦的死讯，将情何以堪？
沐颜没有忘记离开漠北之时，叶子陵勉力撑起的笑容，那种令人心疼的表情，每每想起，都令人辛酸难耐。
背负着皇命戍守边关的将军，被迫无法回归都城，却要面对亲弟的死、心爱女子的他嫁，那是一种怎样刻骨铭心的疼痛？
霁夜见她神思恍惚，只得再道：“小姐，叶二公子的灵柩……”
沐颜回首，淡淡忧思刻在眉目：“九殿下如何说？”
“九殿下说此事由他一手操办，必不令大小姐失望。”霁夜越说越轻，最终低首别过脸，语气中隐有哽咽之声。
一手慢慢收紧，指甲深深嵌进窗沿，沐颜却是渐渐低垂下眉眼，轻声道：“那么，可有提到叶将军？”
霁夜微怔，斟酌许久，才道：“九殿下，只道大小姐知道该如何做。”
“我知道？”沐颜眸光一冷，却霍然推开窗，任北风卷乱长发，吹得满头霜雪，盈满睫眉。
“大小姐？”霁夜惊愕，忙将手中暖炉递过，心疼道，“大小姐怎的不爱惜自个儿身子，如若将军在，也不知要怪霁夜什么了……”
话一出口，反是她呆立原地。过去那么些年，每每沐颜独立窗前，流露哪怕一丝一毫的落寞之情，她说的，总是寒泱。
“少爷在天上看着，也不会安心的……”
“少爷最是疼爱小姐，怎么愿看大小姐如今的光景？”
“少爷……”
曾几何时，叶子陵取代了寒泱的地位，变作了站在沐颜身边的那个人，会絮絮叨叨地向着霁夜细数对沐颜的关心，会佯怪霁夜的照顾不周，会笑弯了眉眼逗得沐颜开怀大笑。
而今，故人远在漠北之遥，独留沐颜一人孤寂寥落。
抬首迎着日光的女子，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广袖下的双手冷如冰雪，却渐冻得麻木。
“我倒宁可，他就这样站在我面前，亲口怨怪我几句。”沐颜笑，用手遮住眼睛，仅留下缝隙，仰头面向阳光，“只可惜，我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泪水渗出眼角，她轻轻笑了：“霁夜，今天的太阳很好呢。”阳光这样刺眼，风这样凛冽，沙子这样多……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成为理由，却不能接受最初始的那一个。
霁夜忽然就掩住唇，静静看着沐颜，重重颔首，含泪笑着道：“是，只要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是么？只要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
沐颜倦意涌上心头，最终没有再答话，只是注目于窗外飘雪，神容冷秀而隽永。流光容易把人抛，千秋光景早已不同。
“苏家，从商罢。”蓦然回首的女子微笑，熠熠生辉的眸里眼波沉静，是风浪过后的平和，“我们只得从头再来。”
从商。那是最后的选择。商旅，是最为人冷眼相待的行业，若非苏家声势尚在，财力微薄，沐颜也不会选择这样一条路。
“好。”霁夜绽开笑颜，“无论何时，奴婢都紧随大小姐左右。”
苏家当铺开业当天，安净持没有到场，只着人送了一对玉如意与一联题字，上书：纵横。沐颜只微微一笑，便让霁夜收下，转身回了房内。
晚商之大，人尽皆知苏沐颜已是九王妃的不二人选，甚至，聘书已下，皇命约成，这是一场无法变更的交易。而苏家贤淑之名在外的大小姐却在风口浪尖之上，令苏家从商，这无异于当面驳了安净持的面子，即刻便在晚商引起轩然大波，而安净持出人意料的包容与忍让，也让朝廷重臣大跌眼界。
“他晓得我想做什么。”沐颜如是说。眼里寂寞深沉，却也洞彻明静，让霁夜无从猜测她的用意。
纵使相争相斗，他们依旧彼此了解，透彻如白纸，干净得好似从未有过隔阂，然而他们也清楚地明白，叶子谦的死与那一场婚约，切断了作为朋友的最后的情谊。
苏沐颜与安净持，一切从头来过。
“大小姐。”门口是霁夜苍白了神色跌跌撞撞地入门而来，气息未平，尚带着喘，眼里却满盛了惊慌。
抬首，敛眉，清声：“何事？”
“息夫人……亡故了……”霁夜大口喘着气，口中却一字一顿毫不迟疑地说着，“这是昨夜的事儿，大街上传得人心惶惶，说是吊死在九王府的竹林里。”
凌息，死了？沐颜手中的笔“啪”地被捏断，当下拂袖而起，道：“他竟还想如何！”转身凌厉了气息向霁夜道，“备轿去九王府，立刻。”
赶到九王府之时，府外围了一众百姓，管家正自忙着赶人，见沐颜面色森冷而来，不由肃了神色，将她请进屋内。
遽然推开门的女子，也不顾侍卫阻拦，一头撞了进去，甩袖一立，语气震怒，直向内道：“为什么？”
房内两人同时回首，凝视着立在门前的沐颜，却是三人皆惊，怔在当场。
“紫姬姑娘？”沐颜声音里终于含了震惊，眼神锋利如刀，“为何你会在这里？”
紫魅妩媚容颜煞白如雪，妖娆气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清寒与凌厉，清绝孤高，俨然是另一个江寒卿在侧。
“我以为，见过寒卿，大小姐您会明白许多。”紫魅轻声细语，声音清越，容光楚楚，那一声“寒卿”却是念得百转千回，有着说不出的苦与怨。
醍醐灌顶，沐颜刹那明晰，一切疑点全部连结成线。
为什么江寒卿奉安净辰之命携她去言碧阁会被紫魅中途拦下？
为什么晚商最负盛名的花魁身法轻盈，武功高强？
为什么那个紫衣摇曳的女子会甘愿留在落魄的安净辰身边，毫不后悔？
为什么今日，偏偏是今日，凌息被吊死在竹林里？
为什么……
“竟是如此……”沐颜转眸看向安净持，“九殿下，当真是深藏不露之人。”
安净持皱眉，向前一步，唤道：“沐颜……”宽袍缓带的贵公子，面对眼前失望的女子，最终露出了焦切的神色。
沐颜抬首，向安净持苍凉一笑，缓缓道：“九殿下，息夫人何辜？”那个被牺牲在政治利益下的浅淡女子，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来报仇的纤弱妃子，就这样被吊死在自己丈夫最钟爱的竹林下，那是一种怎样的残忍与冷漠，即便是清冷如沐颜，亦是抑制不住从心底散发出的寒意。
她所认识和熟悉的安净持，是纵使面对烟花女子亦可温润含笑的翩翩少年，是洁身自好而波澜不惊的旷达男子……而不是如今有着苍白空洞眼神的华服王爷，咫尺之遥，却相隔千年。
凌息，最致命的错误，不是在安净持面前伤害了沐颜，而是走进这个风雨飘摇的皇城，所托非人。
她一步一步走到紫魅面前，只微微笑着，轻声道：“你真是枉费了三殿下这么多年来的心意，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么？”原以为温柔多情的少年，竟是冷厉如风的政客，原以为孤高冷僻的男子，竟是柔情似水的痴人。
紫魅容色不变，依旧笑靥柔美：“我亏欠三殿下的，自会补偿他。”
沐颜亦不愿再多管她与安净辰之间的纠缠，只回身面向安净持道：“殿下今日暂且不用与沐颜多言了。”神色寂寂，眉目间是说不清的疲倦，只一敛袖，转身欲走，却又止步背向着安净持道，“婚期……定了就谴人来苏府告诉我罢。”
安净持却恍然未闻，只注视着那孤单孱弱的背影一步步走远，正如她当日踏入九王府之时一般，孤影落寞，眼神骄傲而执拗，犹如一个偏执而孤单的孩子，不肯放弃。
白衣清冷的沐颜，最终厌倦了在他身边的光阴，退回起点，相成陌路。
两人之间失去了嬉笑怒骂的叶子陵，终究是残缺的，那些曾经有叶子陵来弥补的缺处，如今却越裂越大。曾经以为互为知己的彼此，终于发现，过往无妄，本就狭路相逢的命运，却分裂两段，越走越远。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暮色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