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青红浅碧

72、菱歌清（下）

　　草丛后头又是一阵不小的动静，之后就走出若干男女，皆有些衣衫蓝缕，面染污垢，前头的几个更是神情疲惫。
　　“我们只是路人，姑娘手下留情。”最前头的一名男子道。
　　此地与两国交界处不远，又是山间野林，没有巡逻守卫，偶尔会有狄戎的百姓混进，自然也少不了那些奸细，乔装改扮，蒙混人迹之中。
　　见锦乔目光凌厉，又是想起方才打在身上的碎石，如今左肩上还酸痛未剪，那男子立刻跪了下来，身后的一群人也伏在地上，语调成了乞求，要锦乔放过他们。
　　夏揽洲按住锦乔肩膀，想前略走两步，问道：“你们是从韶信来的？”
　　恳求之声立即停止，一干人面面相觑，左右思量之下，那带头的男子才肯道出实情：“我们是从信安来的，韶信就在我们村子隔壁。先前韶信流入了瘟疫，没多久就传染了大半个村子，后来信安也有了病症出现。本来存里有个大夫，刚开始的时候还可以控制，后来得瘟疫的人越来越多，她每天忙着诊治病人，情况却也没有多大好转。我们……我们迫于无奈，不想平白就给瘟疫害死，才逃出来的。”
　　“你们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情况？”锦乔追问道。
　　“韶信村外如今画地为圈，日夜不停地烧着火，内外无法沟通，等于是要将存里的人都活活饿死。那名大夫还在信安，还有她的家人，不过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那人回答道。
　　用火圈之法防止瘟疫外延，和二公子下令火烧那一镇三存并无多大差别。
　　“没有别的大夫肯去韶信，因为原先在村里的几个大夫都得瘟疫死了。”那人眼里也盛着无奈，虽然愤恨，又能如何，各人自是爱惜生命，能像信安那位大夫一样为他人之事舍生忘死的，真的太少。“我们会离开也是因为那位大夫，她说不必连累无辜，趁早离开，也免得到时候多了病人，难以照顾。”
　　说着，那人又取出一只药瓶，说是那位大夫临行前给的，每日一粒，如果直到药丸服尽都没有异常，那么就可以安心到别处生活。
　　锦乔见了那药瓶，又惊又喜，忍不住就叫出了易宁远的名字。
　　“你们是易大夫的朋友？”那人也是面露喜色，就地连磕了三记响头，眉间带着感激之色，道，“易大夫是我们的大恩人，但是我劝两位，如果要去韶信，还是就此转身罢。瘟疫实在太厉害，易大夫悲天悯人，才一直都不愿意离开。”
　　锦乔不想再做无谓纠缠，那人的叙述里分明说着只有易宁远一人在信安势单力薄。瘟疫几乎是致命的，像易宁远那样一旦要救人就忘乎日夜、废于己身的人，才是最可能染上瘟疫的。锦乔本就有意前去一看，既然还有故友在，更加不能半途折回。
　　正如此想着，另一处又传来草动之声，锦乔才回头，就看见草丛里蹿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停在空地上，而后又走出一名女子，正是雪儿和如月。
　　“你们……”锦乔哑然。
　　“雪儿说，不想和你们分开，所以，我就带她过来了。”如月将雪儿牵到锦乔面前，“我听见易姑娘也在那里，所以我们过去也好帮忙。”
　　锦乔无言，雪儿却突然开口道：“哥哥说，他也会去韶信，就是要晚一点。”
　　锦乔这才想起，与陵远平道别之时，他曾和雪儿单独说过一些话，却不想会是这些。
　　“哥哥说，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打仗，而是如何帮助边境的百姓。他回去以后会想办法，如果军营里不同意，他会自己过去的。”雪儿将兄长的话重复着，童声稚稚，却传递着隐约的豪壮意味——她的兄长，不是只有在沙场上才豪气干云，黎民无辜，即使只凭一己之力，也定要有所作为。

　　瘟疫之事牵动着西行人的心，同时也忙碌着身在信安的女医者。
　　易宁远自从听说边境出现瘟疫以来，一直都再周遍地区游走，她甚至去过狄戎，查看过病人的病症，发现他们的皮肤上都出现许多黑斑，并且随着病情的加重，黑斑的数量和颜色都在变化，病人也在这种变化的不同过程中死去。
　　她试过很多方法，甚至调配过新的药给病人服用。起初还有成效，但禁不住几天，黑斑依旧恢复，并且增加的速度更快。她也知道瘟疫几乎是难以避免死亡的，但是曾经，师父做到了，既然身为弟子，她也要尽最后的力量去制止，至少要延缓瘟疫传播的时间。
　　“阿远……”白衣沾尘，诸葛悠哲从外头疾步进来，神情里满带疲惫，忧虑似乎已经使他变得麻木，在叙述死亡的时候，他异常平静。
　　“烧了。”易宁远回答得干脆，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枯瘦的手臂上爬满了黑斑，有些甚至已经生长在一起。她将老人的手放下，看着那张沧桑又痛苦的脸，不禁皱眉，却依旧语波平静，甚至还带着宽慰道：“阿健他们没事，已经离开村里好几天了，婆婆你放心。”
　　床上的老者只是木然地点点头，空洞的眼睛直盯着屋上的大梁，双唇翕合，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诸葛悠哲看见易宁远俯下身去听，正要开口阻止却又停住。他知道易宁远的性格，既然留了下来，就尽力满足他们的愿望，如今聆听是最好的方式，无论那些病人病得多重，她都没有嫌恶地陪在他们身边，有时候，就会亲眼看着生命走到尽头。
　　她将他们的心愿收起，作为医者，除了药物上的治疗，她能做的，不过是送给病人最后一点心灵上的安慰。
　　其实易宁远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却还是微笑着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阿健的，不过我更希望你能亲口告诉他。”
　　病床上的老者终于闭了眼，却还张着嘴，干涩的喉咙里还有很多没有说完的话，却再没有机会让别人听见。
　　易宁远别过头，起身到诸葛悠哲身边，瞥了男子一眼，又走出门去，朝留下的几个村人道：“还有一个。”
　　诸葛悠哲能听出易宁远言语中的伤痛和忧忡。连日来，他们见证了太多的死亡，在一次次燃烧起的火焰里，被焚毁的不仅仅是死亡者的身体，还有易宁远对于生命希望。她已经变得沉默寡言，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说一些安慰人的话，就像刚才那样。
　　是她给自己施加了太多的责任，医者的职责只是尽力去救死扶伤，他们不是神，不可能挽留住每一条生命。但是易宁远将这些看得太重，一旦给自己贴上了医者的名衔，她的一切，就都变得沉重。
　　“阿远……”诸葛悠哲到她身边，看着合眼冥想的女子，却再难说什么。确实，他无法真正理解作为大夫的易宁远究竟为什么这样在意生命的流逝，就好象易宁远不明白诸葛悠哲这个名字之后的他究竟有什么样的心情和经历。
　　“还有事吗？”易宁远一手扶额，语调里拖带着疲倦。
　　“再这样下去，你自己会支持不住的。”诸葛悠哲劝道，“这是天灾……”
　　“难道你觉得我们也应该像狄戎那样将人和房子全部烧掉吗？”易宁远突然回驳道，语调有些激动，身体也因此有了更厉害的起伏。她转身直视着同样面带倦色的男子，他的沉静让她有些怨愤，却是事实无争，这就是天灾，是人力不可制止的。
　　“我只要你休息，如果连你都病倒了，这些村民怎么办？”诸葛悠哲诘问道。
　　“我……”易宁远一时间语塞，看着不时经过身边的身影，病者的尸体就那样赤裸裸地被抬了出来，她感觉到自己离死亡是那么近，却始终都无能为力，那么一直留存在自己心底的信仰，到底值不值得去继续信奉？
　　师傅告诉她，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大夫的天职就是改变那些世人认为不能克服的疾病和伤痛。
　　可是现在，她几乎尽了全力，也逃脱不了被死亡缠绕的境地。那些所谓可以改变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包括了天地间的一切？
　　“阿远，我们真的无力去阻止死亡。知道吗，这样的灾祸是上苍给容朔的惩罚，不是人力可以扭转的。”诸葛悠哲试图说服执拗的女子，却也是真心话。容朔已经不在是当初那个富强的国家，它的腐败正在一步步展露在世人面前，宫廷争斗的激烈和可见，是因为掌权者的无能，所以无法控制住从王朝最深处传达出来的衰落的信息。最明显的，就是这次与狄戎的战斗。向来处于上风的容朔居然以议和结束了交战，曾经的辉煌已经真正被写在了历史里，如今容朔人拥有的，不过是即将没去的余辉。
　　母亲曾经告诉他，一个国家的强盛不只是看对外的影响，上层社会的繁华不足以概括整个国家的发展，于是亲近民本，才是最可见国家基础的根本途径。而往往所谓的国运也受天命所制，国富民强，才有风调雨顺，相反如果掌权者不顾百姓，致使生灵涂炭，不说人祸，天灾自然难免，曾经的狄戎也一度强大，却因为皇帝的荒淫，使国内动乱，天授年间的北旱南涝，导致整个社会的秩序紊乱，容朔却趁机休养生息，才有了后来的强盛。
　　所以这也可以看作是一种警示，作为对容朔日益式微的警告。
　　诸葛悠哲只在心中暗叹，他与易宁远虽互有情素，却始终难以真正达到心灵上的契合。因为他能看穿，而易宁远却一直都在混沌之中。
　　“我没办法看着他们就那样在我眼前死去，师父曾经做到了，她没有让疫症害死那么多的人。但我办不到，我只能每天看着他们离开，自己却束手无策。师父教我那么多，我却还是不能把人都救回来。”易宁远的身子渐渐坠下，沉重的无措感让她觉得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被狠狠地击碎。
　　诸葛悠哲却将抽噎中的女子从地上拽起，拉着她直往村子北边过去。
　　易宁远只木然得跟着，到停下的时候，才看见已经堆起的尸体，还有新的送来，陆陆续续地，隔了好一会儿才停当下来。
　　易宁远看着那些已经失去生命的尸体，黑色的斑点在衣衫破旧的缺口处暴露在空气里，她觉得那些斑点正在联结，最后铺天盖地地朝自己涌来，阻隔开一切，只留她一个人在无止境的迷茫里徘徊。
　　“看着，这些都是你我无法改变的事实。”诸葛悠哲按住易宁远的肩，注视着渐渐燃烧起来的火焰，那就是必须面对的死亡，不管是谁，哪怕是医术出神入化的易宁远，在自然面前，她一样卑微渺小。
　　当那些尸体都被焚毁，易宁远还记得其中一些人不久前还在自己身边，即使他们言语困难，也还会用眼神告诉她，他们的想法，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只能看着一切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