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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三更雪(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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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议和的闹剧就在彼此冷嘲热讽的尴尬气氛中达成,萧翟湘最终同意放行,前提却是陆湛必须留在戎狄,然他自己却并无异议,只一笑而过,面容静寂。
临行前,陆湛仿佛在一夜之间换了人似的,淡定从容,笑容清浅,再不具初见沐颜时的惨淡悲凉。他只是轻轻握了一下沐颜的手,然后替她拢了笼被风吹散的长发,笑着道:“颜颜,再见了。”还有“保重”。
沐颜看他笑得温柔,却极其缥缈,仿佛下一秒,那个笑容就会融化进风中,再也看不分明。她骑在马背上,低垂着头,眼眶悄悄微红,却最终亦嫣然而笑,笑靥如花。
叶子陵向着陆湛的方向投去一瞥,随即郑重颔首,伸手与他相握:“你的话,我一定会做到。”
“那么,我便放心了。”陆湛含蓄地回答,却又近了叶子谦耳侧,“子谦,你没做完的事,就此交给我罢。”
神色复杂地看着挚友,叶子谦忽然就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泪水都悄无声息地落下来。拍了陆湛的肩膀,叶子谦转身上马,傲然扬鞭一指道:“下次别让我见到你那么狼狈。”
陆湛颔首,只道:“你们走罢。”
来时几人,去时亦几人,没有多,没有少。留下的永远只能被禁锢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离开的,也许永生不会再归来。
行行重行行,与君终别离。
一语成谶。
叶子谦与沐颜皆再三回首,一直到记忆里那个瘦削寂寞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才相对无言地牵马而行。
沐颜白衣飘然,初来时的盛装华服已然换过,素容淡妆之下,眸光沉淀,有着说不清的惆怅与无奈。
三年多的等待,一朝奔赴千里之外,孰能料到是永久的分别?
年少轻狂时的爱恋,最终成为了昔时的镜花水月,任谁都心有不甘罢?
“倘若他真的再也无法回来,那我也便断了念想。”
她又何曾想过,一时意气对父亲说的话,竟是最后的答案。她苏沐颜是那样决断而冷厉的女子,了断也这般彻底。或许是突然醒悟过来,过去的那少年,依旧对着她微笑,却已不再是过去温柔宠溺的意味。
曾经的,那树梨花,那池春水,都好似转眼就过去。过去的旧景不曾变,万事万物,惟有人是在一步步地成长。
没有陆湛,成就不了光芒璀璨的苏沐颜。
可是,没有陆湛,同样也成就不了能从伤痛中学会坚强与长大的颜颜。
那段属于阿湛与颜颜的光阴,就这样,在相互放手中渐渐消逝。
严逸。
忆。颜。
或许不是天人永隔,却比那还残酷,生不见,死无别。
他们没有回平庄,而是令叶子谦先行到达平庄领军去了遥昌。遥昌与平庄不同,是为边境大城,虽比不上国都晚商,却也民风质朴,喧闹繁盛。然,毕竟经过了战争的洗礼,略显清冷,人来人往,也多了几分噤若寒蝉的意味。
叶子陵见沐颜神色怏怏,也只得强打起了精神,指点起周边的景观。都是些零碎的话语,甚至,连不成句。
例如,那里曾有一个摊贩,少年时的他与掌柜相熟;又比如,原先的这个时节,有个灯市,那满街的五光十色,鱼龙光舞,人群如长蛇,划拳猜谜,其乐融融……
沐颜唇角只淡了笑意,听他絮絮地说着,一时颇是感伤,更添了物是人非的空落之感。
叶子谦随在两人身后,依旧是风度翩然,笑容温和,然那目光缥缈如雾,偶尔流连过叶子陵与沐颜,亦不多作停留,清净的身影竟恍然似孤鸿,憔悴不堪看。
在遥昌,叶子陵有他自己的将军府,军队驻扎在城外,几个将领连带着沐颜都住进了将军府。
“大哥向来是念旧的人,这将军府,就是在原本的叶家之上建造的。”叶子谦如是说。
沐颜仔细打量了,才发觉府邸中的器物,大半都是旧物,如果看得细致,还能隐约看到其上的痕迹。刀刻、剑划、火烙……都有,不难想像,过去的叶家,何等的欢愉融洽,纵然只是小小贫户,不比苏家相门贵族,却依然有着让沐颜艳羡的东西存在,亲情,又或者是质朴的气息。
“怎么?喜欢这里么?”叶子陵回转过头,专注地看着偶然间流露出羡慕孩子气的女子,语气中带了几分刻意的调笑。
沐颜浅淡一笑,偏头回答道:“喜欢啊。”
眼眸深黑如墨,眸光却灿烂如琉璃,叶子陵恍然笑了,凑过去低声向她道:“若是有机会,你也可以来长住。”
沐颜摇了摇头,遗憾道:“只怕是,有这个心意,而没这般的光景。”她一摊手,握成拳,唇角淡定笑容,“此处战事一了,九殿下还需要我们回晚商城去呢。”
叶子陵的笑容略有晦涩,转瞬就消失无踪,只附和着眼前的女子,笑道:“也是,他封锁了这么久的消息,我倒真有些担心那小子了。”
“还是舍不得这里。”沐颜怅然笑道,“呆的时间久了,反是生出了眷恋。”
“会回来的。”叶子陵按住她的肩膀,仿佛是下了决心一般承诺,“一定会有机会再回来的。”
沐颜一笑而过,如若真的那么快就要重入晚商城,豪门恩怨,利益嫁娶,这些常见的戏码都会逐步上演。小乔的归去,二叔的案子,母亲的身世……太多太多沉重而腐朽的事实即将浮出水面。晚商,那样繁华而阴郁的地方,却有着她的挚友、姐妹、家族,任何一个,都无法完全舍弃。一旦回城,面对的,又是几年来如出一辙的明争暗斗罢?但她却不能逃避,苏氏的重担与责任摆在那里,九王的信任与压力摆在那里,叶子谦的生死摆在那里,她必须也只能回归。
“大小姐。”身后有人开口唤她。
回身才发现是容上冷清依旧的江寒卿,沐颜面上已含了三分笑意,向他道:“抱歉,忘了还有江公子在侧。”见到晚商城的故人,她竟下意识地摆上了客套而惯常的笑容。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不知不觉就渗进了骨髓,改不掉,戒不去。
“无妨。”江寒卿一直记得眼前孤冷□□的女子,又因为另一个人缘故,上了几份心,此刻才静道,“在下本就奉九殿下之命,前来接大小姐回城。”
沐颜转瞬回眸,其中掠过一抹惊讶。九殿下?当即与叶子陵相视一眼,含笑道:“九殿下有心了。”她素指微微叩着身侧的木桌,“三殿下可有其他吩咐?”
江寒卿一怔,随即解释:“大小姐误会了,在下本就效命于九殿下,并非三殿下暗令。”
沐颜蹙了眉:“若如江公子所说,那么,带我去磬楼,随后又烧毁,也是九殿下的意思?”眼眸里森森寒光,风华迫人。
“殿下的本意,确是要在下相助大小姐查清苏夫人的事,至于为何烧毁磬楼,在下只是恪守本分,知晓得并不多。”江寒卿抬首直视着沐颜,眼神不见丝毫胆怯,“为人臣者,本不该多言,这个道理,大小姐想必是明白得很。”
沐颜霍然抬首,目光如炬,手一下缩紧握成拳,语气瞬间冷却下来:“我想我并不需要江大人来提醒我为人臣子的本分。”
叶子陵靠在一边的门上,忽然慢慢开口道:“江大人,请注意你的语气。”他面上笑容依旧,声音里却是说不出的森寒。
江寒卿只面无表情地回转过头,面向沐颜道:“还有一件事,九殿下特特吩咐了在下需告知苏大小姐。”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沐颜的目光渐渐加深,本就清素的容颜愈显郁冷。
江寒卿也好似不再是过去那个会在她身边叹息自己心爱女子的剑客,任紫菡留下的阴影犹如突如其来的阴霾,短暂停留后就消散无踪。
沐颜站起,拂袖而起,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到晚商城去亲自聆听九殿下的教诲,不劳江大人转达了。”
才走到门口,就被叶子陵抓住了衣袖,他带了细细薄薄茧子的手温暖如春日流水,温度透过层层的布料,才到达了沐颜的手上。
“听完罢。”叶子陵漆黑的眼里深邃如海,瞬间竟有了一丝无奈与伤痛。
“九殿下说。”江寒卿在叶子陵的眸光下竟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一字一字地道,“九王妃的位子,他为你留下了。”
沐颜呆怔,就连手臂被叶子陵死死抓着也没有察觉,只感到浑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凝固了。说出这样犀利话语的人,会是安净持么?白衣温润,永远笑看着自己与子陵争吵、喜欢一边喝茶一边饮酒的那个谦谦君子,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陌生与独裁?
等闲变却故人心。
辛垣皙那一日的低语还犹然在耳,却不曾料想,结果来得这样快。
“我父亲呢?”沐颜艰难地回首问他,目光灼灼“他是什么态度?”
“苏相,应允了。”江寒卿低声回答,“而且,苏相身体染恙,也需要大小姐回城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