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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忆旧容 ...

  •   如果还有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除了身为军人的责任之外,应该就只剩下一个苏沐颜了吧——在我以为只剩下自己和那一身冰冷战甲的时候,她突然闯了进来,到我的身边,以苏寒泱的身份留下。
      这个傻丫头,居然会哭得那么厉害,羽箭拔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在瞬间涌向心头那道伤口,所有的痛楚仿佛在瞬间凝聚在那些碎裂的皮肤边缘,刺痛剧烈,在刹那模糊了我的意志。
      沐颜居然哭了,哭得很厉害,我从来没看她哭成这样,以往的坚强都在羽箭离开我身体的时候被卸下,她只是单纯地哭,握着我的手,身体起伏着,哭声很清晰地传入耳中,我听见她在喊“子陵”。
      我还记得战场上陆湛举箭的样子,沐颜惊愕着,她一度不敢相信那就是她为之不顾一切跑来漠北的男子——投身在敌军帐营里,开袖挽弓,丝毫没有犹豫地将箭射了出来。
      沐颜,你不应该哭的,纵然知道这些眼泪是为我流的,但身为军人,我更需要鼓励,而不是女儿家的泪水,这些对习惯了金戈铁马的我,其实没有任何的用处。
      从十二岁开始,我就以为此生除了战马盔甲不会再有其他。父亲是军人,所以无论他是否离开,我都以军人的准则要求自己,毅然投军的时候,我只想,就我一条命,自此黄沙万里,边地苦寒,也不过白驹过隙,沙场征伐,或许在是我真正的归宿——叶子陵,是漂泊在战场上的孤叶,从来都是。

      “苏寒泱。”
      血色迷梦里,我仿佛听见多年前那个少女的声音,故意压低了声线,装作男子。那时的她不过十五岁,身量又小,却是进门时候那一身从容淡然,眉宇里的清冷让人觉得极为熟稔,还有那么些许的自负,就像自己行军领战时的模样,有着鹰一般的锐利。
      我将那个少年记下了,苏寒泱,于是看着她从十五岁的犹有青涩,成长到十八岁的沉静内敛,我们成了战友,共同面对安净辰的针锋相对、明刀暗枪。我常常会出手帮她,又不客气地嘲讽她的失误,看着她低眉深思的模样,我从那般神情里看见的是艰难……还有坚持。
      “子陵……”她几次叫我,却都欲言又止,眼光里有着希冀,但很快就黯淡了下去——是在陆湛离开之后,两年了,她一直都记得曾经在相府庭院里陪着她的男子。然,固执如沐颜,她一直都没有明确向我询问过陆湛的情况,一直到最后万般无奈,她才将“陆湛”这个名字摆在了彼此面前。

      我还记得那夜净持告诉我有人欲对苏家下手,要我趁夜赶去以保寒泱安全。
      我找到寒泱住处,室内却空无一人,再转目时,却见庭中坐着一对男女——那背影……那女子的背影像极了寒泱。
      “阿湛,真的明天就走了吗?”她的身影有些飘渺,却因为浓重的不舍听来那样真切,沉沉的。
      “你问了好多遍了,颜颜。”陆湛拉着她的手,“不会很久的。”
      “可是……”
      “要记得,寒泱也不会希望看见你现在的样子。”陆湛的话里满是疼惜,将她揽在怀里,黑衣的少年温言道,“如果真的累了,就让寒泱彻底成为过去,哪怕只是活在记忆里,否则你一直追赶着他,到死,却也是追不上的。”
      “阿湛,你说话也这样了吗?”她抬眉看着月辉下的男子,坚持里却有无奈的悲伤,“如果我不追着寒泱,还能做什么?在这相府里,我所有的一切都被限制,也只有在扮成寒泱的时候才觉得自由一些。阿湛,你也是要阻止我吗?”
      陆湛笑了,轻揉着她的发,低头吻上了她的额,道:“那等我回来,我还你自由,三年,三年之后我一定回来。”
      那样的承诺郑重并且坚定,我看见沐颜脸上扬起的笑容——那才是真正的她,没了假扮寒泱的辛苦,纵使笑容里里的悲戚透丝丝伤感,她却也是幸福的。
      只是我仍觉得不可思议,原来寒泱就是沐颜,是晚商城里那个人人称道的女子。共事以来,她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原来还有着思念——想念亲人的辛酸,我也知道,那种漫长到没有尽头的苦涩,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与我如影随行。

      记得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就极少见得到他,因为军营里纪律严明,即使回家探亲也不过留几日的功夫。再小一些的时候,我经常会问母亲,父亲什么时候才回来。
      母亲总是告诉我,不会很久的——那样的神情像极了陆湛对沐颜作出承诺的样子。
      然后我就开始等,在一日日数过的时间里等待着父亲的回来,就算知道短暂相处的日子里少不了有父亲的呵责——军人或许总是这样,对事事都要求得比任何人都严格——我却依旧愿意这样掰着指头数,在看见父亲归家的身影时就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却往往听见的第一句话是“那些兵法书看得怎么样了”?
      这也许是作为一个低层军人的自卑,希望着子女有朝一日能够有那些将帅的才能,站在众人之上。父亲总说,那样才是男人应有的气概,只可惜他这一生都做不到了。
      那时的父亲正值壮年,我不明白正是雄姿应发的他为什么会有那样悲观的想法,一直到后来,父亲战死沙场,母亲临终,她才告诉我——父亲是放不下我和她,因为心里一直顾念着这个家,所以没有那样决然的勇气。
      母亲要我别去投军,是为了避免像父亲一样。但我没有听,在我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有了最坏的打算——叶子陵,一定要在战场上找到自己的价值,如果父亲是因为家庭所累而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那我和子谦就是彼此支撑着走下去的唯一信念。
      事实就是当身后没有人为你守望,所有的屠戮都是畅快淋漓。每一次出战,我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因为身后没有退路,我不需为了“想要走上归家的路”而有所保留——我这才感觉到父亲杀敌时其实有多么怯懦,而我,凭借了那一份孤勇坚定地走下每一步,直至到达我事业的顶峰。
      沛姚将军。
      在我最终被授予这样的军衔时,心里却是空茫的,高台上我俯瞰众军将,却希望在浩大的队伍里寻找到父亲自豪而欣慰的眼光,然而现实却是教我失望的。
      再然后我遇上了净持,那个一身气度与我截然相反却能算是志同道合的男子,在他面前我才觉得不需要总是将军人的那一套规矩摆出来。他的温和里带着压迫,我却向来无视于这样的皇家威严,在遇到沐颜之前,他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收了你将军的架势,本王看不习惯”。
      我朗声笑了出来,胸腔像是霍然张开,一气舒出,心神皆爽,回道:“本将军也不喜欢你那套王爷作派。”
      所以我说,沐颜的出现是场意外,在原本只有我和净持的世界里突然出现她的影子,而我居然在不知不觉里将她放在了心里,却因为她的隐瞒和对陆湛的感情,我只在一边默默看着——这一次,我又成了守望的人。
      有时净持看我的眼光会有一份同情,却每每都被我无所谓的笑容顶了回去——如果沐颜一心只是为了陆湛,我无需在插足到他们之间,纵然我知道自己放不下这个女子,却也希望她能得到幸福。
      陆湛离开的那天我也在场,我看见那个黑衣清俊的少年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她粲然微笑:“阿湛,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的。”
      陆湛的脸上绽开一丝笑:“颜颜,三年,三年之后我一定回来。”他握着手中的长剑,策马而去,“苏沐颜,只能是我陆湛的妻子。”
      反复被提及的承诺将他们牢牢锁在一起,于是沐颜望着陆湛离去,于是她一等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里,她一直都记着马上扬鞭的男子。
      她以寒泱的身份留在我身边,思念已经不止于对兄长的记挂,还有对恋人的牵念,在她终于说要去找陆湛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一场纠缠也到了尽头——他们见了面,完成三年来的跋涉,而我,可以再做回当初那个孤身一人的叶子陵,不用再为了她,心有牵挂。而沐颜也可以放下寒泱的身份——如果觉得累,就让寒泱陪我一起死吧,只有沐颜活着,就不会再累了。

      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床头还伏着一道身影,再仔细看,才知原来是沐颜,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在记忆回朔的间隙,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子陵。
      是这个傻丫头在叫我,却再不是以往那样含带了极复杂的情绪,很单纯地,这样叫我的名字,有着疲惫过后的虚弱,还有鼓励。
      我看着她睡在身边,还拉着我的手,眼角还带了尚未擦去的泪痕,却睡得那么安详,在从晚商赶来军营的这段日子里,这才是她真正的一次休息,什么都不想,就这样睡着。

      再醒来的时候,大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子陵。”
      是沐颜的声音。我循声看去,房门外就是她的身影,虽然眉眼间还带着倦意,脸色却比先前好上许多。推门进来,带进一地月光,她看着我,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却一直都没有说话。
      “昨天的衣服你洗了没?”我问她,想要坐起来。
      她有些发怔,随后到床边将我按下,回道:“洗了还没干。”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却无意牵动了伤口,眉间一皱,她却也看得仔细,有些嗔怪道:“等你好了,自己去洗。”
      “沐颜。”我叫她,因为看见在瞬间的沉默里她又流露出的哀伤——陆湛的事给她的打击不小,那场战役里受伤最重的不是我。她亲眼看着自己一心所向的男子举箭,彻底击碎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不远千里的奔赴却是这般结果,她有没有后悔过?
      “恩?”她还有些意志模糊,随口就应了下来,眼光却还是有些涣散的,待收了神,她立刻起身,“我去叫他们过来。”
      “我就想看看你。”看着她疑惑的神情,瞬间又微红的双颊,我只想大声笑一回,就像过去我故意找“寒泱”的茬一样,却是最终只成了一句“还有你洗的衣服”。
      “我这就给你拿来。”她走到大门口,却停了步,折回床边,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直直地看着我,却看得我有些不大自在,她反而笑了出来,“你也有受不住我的时候?”
      我没敢问究竟她是怎么想的,战场上的她那样决然,在陆湛射出那箭之后,竟然毫不犹豫地拉起弓箭回射。我模糊地看到那一箭凌空而出,却不知尽处,只有她纤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是她心底最后的战栗。
      她似乎说过,她那一身骑射的本事是当年陆湛教的,而现在……
      “我又不是神,当然有受不住的时候。况且苏大小姐这样看着在下,怎能让叶某……”
      “怎么了?”
      我故作神秘一笑,她却仍是看着我,眼光有刹那的清明,我清了清嗓子,道:“怎能不让叶某想着法让苏大小姐多看两眼,好记住了我这模样。”
      神色又是黯淡了下去,沐颜低眉想着什么。
      “丫头……”
      沐颜依旧是那样魂不守舍,良久才回道:“什么事?”
      “没……”我突然不知如何再续下。
      “我还是去找他们过来看看,子谦和辛垣先生都很担心你。”沐颜又起身,这一次走得有些匆忙,像是故意要逃开什么,衣衫终于完全没入房门外的光线时,我才觉得原来我是这样后知后觉的人。
      之后子谦来看我,说他看见沐颜对着我的军装发呆,一直就痴痴地站着。
      ——沐颜,如果我早知道一切已经开始,就会尽一切可能让你免受这次的伤害,如果我再坚定一点,或许就不用再经历那些事,追加了更多的痛苦在你的身上。如果有可能,我不会让你在之后离开,我会把你留在身边,一丝一毫都不放开!
      这是我叶子陵,给你的承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忆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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