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意难忘（上） ...
-
叶子谦到达戎狄大营之时，只见那里四处兵马慌乱，人声鼎沸。他当下换了着装，悄然潜入，摸索到军营的上风处，隐见粮仓的轮廓，却看不分明。他只贴近了粮仓，低头点燃了火折，就见火势顺着粮仓外的秸秆“呼啦”蹿起，转瞬之间就已经蔓延了整个屋顶。
了结了手中的急事，他便转身寻找陵远平等人所在，如果按照陆湛所说的，那么陵远平所在的方位应该是真实粮仓的下风处，真粮仓上已燃的火若顺了风势，势必蔓延至假粮仓，到那时，他必定要拼尽全力把陵远平救出来。为了他而牺牲的那个少年，他不会坐视不管。
摸黑潜进，眼见火势渐大，戎狄军营刹那沸腾起来，叶子谦才接近那有着金石碰撞之声的大帐。轻扒开缝隙，他看到陵远平已是满身鲜血与肖半篱斗在一起，额上汗水密布，气息紊乱，显是体力不支，而陵远平身后的十三位死士也都战得筋疲力尽，十三人中竟只活了七位，彼此靠在一起，血汗混杂。
肖半篱霍然回首，听手下大声回报着失火的情形，冷不丁怒眼一瞠，两挥长枪逼退陵远平，竟大步往仓外走，临到门口才压低声音道：“你若能自己闯出去，也是你的造化。”
见肖半篱匆匆离去，叶子谦才隐了身形，进入假粮仓，半扶起陵远平，低声道：“如何？”
陵远平勉力睁开眼，轻道：“副都统。”
“快走，趁失火，快跟我出去。”叶子谦一手撑起他的肩膀，一面回首对身后四名伤痕累累的士兵道，“还能走么？”直到看到多张坚定的容颜，他才慢慢地笑着，微一颔首，转身投入暗夜之中。
待六人赶到平庄时，日已至中天，满城的金光隐约有一种苍凉的意味，遍地的鲜血兵戈让人心惊不已。
叶子谦已觉心中不安，当先一骑飞驰入平庄城内，始知叶子陵重伤昏迷而梁亓失踪之事，当下就直奔下榻之地，便见辛垣皙一人站在门外，低头凝思着什么。
辛垣皙抬头，看着叶子谦满额的汗水，容上神色慌乱，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淡定温和，只有一片惊怒。他伸手按住叶子谦的肩膀，疲惫道：“他没事了，苏大小姐在里面。”
叶子谦脸色微沉，眼里掠过黑压压的流光，一时显得阴郁而不忿，良久才沙哑着道：“又是她么？”双手从握紧又到放松，长声一叹道，“大哥早晚会因为她毁了。”
叶子谦伸手欲推门进去，辛垣皙忙阻止他道：“让苏沐颜去陪着子陵罢，我想这对他也是一种鼓励。”
颓然垂下手，叶子谦渐觉心口一疼，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也罢，我先回房去，也免得伤势加重，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呢。陵远平我带回来了，先生去看看他罢，情况不大好。”
辛垣皙一掌拍在他的手臂上，看他疼得几乎要咬牙瞪人了，才笑道：“还是先看你罢。”
两人并肩走远，而房内，疲惫已极的沐颜已然倚在床头浅眠，然纵然是在梦中，眉心依旧轻轻蹙着，而那已清洗干净的惨白手指也依然抓着叶子陵的手不放，惟恐转眼就丢失了身侧人的讯息。
床上的人，却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渐渐转醒，眼睛微睁开一条线，仅第一眼，就看到了床头伏着的身影，沉静而平和。
叶子陵莫名觉得心情安静，仿佛连日的疲劳一起涌上心头，只想握住她的手，好好睡一觉，一念至此，不禁淡淡含笑，不自觉地更紧地抓紧了沐颜的手，再次熟睡过去。
那曾经飞扬跋扈的唇角化作了若有若无的温柔笑意，眉眼静好，第一次有了如同叶子谦一般温和淡雅的表情。
晚商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两个人，就在此刻，静静沉睡，不夹杂一丝他念，只单纯地、什么都不想地睡着，忘却了过去的尔虞我诈，忽略了方才经历的惨烈战争，平和得犹如两个孩子。
沐颜醒来的时候，眼皮还很沉，又带了些许的酸涩，眉目极倦，眼里清冷不再，只一片漆黑，深得纯粹。
手已经发麻，却仍被叶子陵抓着，她不想用力抽出，惊动叶子陵，只能浅笑着，带着那一缕隐约的哀伤，看他静谧的容颜。
视线转过，落在一旁染血的战甲上。那鲜血已然发黑，触目惊心地凝固在银白色的盔甲上，就算此刻看来，也仍然让她止不住地战栗。那个时候，她就这样看着，满眼的鲜血在他胸口盛开成血色花朵，诡艳却震怖，时至今日，她都不愿去回想当时的场景。
陆湛清寒的眼里有着刺痛她眼睛的光芒，记忆里漂亮修长的手指扣动着弓弦，昔日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温柔笑靥早已不复存在，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他的浑身只剩下苍凉而肃冷的气息。于沐颜而言，纵使那是为了容朔的利益，她依然不能也无法相信，陆湛会为此向她出箭。
那是陆湛么？是那个在临行前温柔亲吻她额头的黑衣少年么？那个会用轻柔却坚决的口吻说出“苏沐颜只能是我陆湛的妻子”的少年，去了哪里？而今，取代了陆湛守护在她身边的，只有叶子陵，短暂三年的相处，在这瞬间，令时间越发显得模糊。
一手塑造她的那个人，早已离开，欣赏着她之后光华的那个人，却终于开始了解了她的世界。
沐颜轻轻叹了口气，心思杂乱，无以成言。此时的她，心情静默而沉郁，只低了头，眼眶隐约湿润。
缓缓地，还是抽出了手，提了裙摆，轻合上房门，悄然离去。
立在门前半晌，却不知该去往何处，听得声响，回身就见包扎了伤口的叶子谦立在她身后，沐颜静一颔首，开口道：“子谦。”
叶子谦无声看着她略显疲惫和无力的脸，一种升腾起的怒意充盈了心胸。就是眼前这个清冷骄傲的少女，令陆湛不惜生命代价地去维护，让叶子陵费尽心血地守侯，然而却没有一人有任何的怨言，只长笑而无奈。
几乎不作犹豫，叶子谦忽地就扬起手，重重在沐颜脸上甩了一个巴掌，气息不平地道：“这一巴掌，是为我大哥打的，你若气不过，我可以让你打还。”
沐颜慢慢地伸手捂住侧脸，浅浅地笑着，倦然道：“你没有错，这场战争没有完胜，是我的错，子陵受伤，也是我的错。”毕竟，于平庄城，甚或是容朔来说，苏沐颜远远比不上叶子陵来得重要，即便是有那么些人会为她心痛伤感，但如果换作了叶子陵有任何不测，那就是国殇，是震动一个国家的沉痛哀伤。
叶子谦眼神有了些许的平复，突兀地就道：“不要怪阿湛。”
“我不怨怪。”沐颜轻轻摇头，“他早就让你来代他了断与我的一切了，是我太过固执了，伤人伤己。”
叶子谦不语，却忽然感觉面前的沐颜已与几日前不同，虽是同样的哀极反静，却明显有着差异。过去，那是不顾一切坚持的执拗，是藏在平静背后更深的自伤，而现在是忍痛放手的悲凉，掩在清朗目光里带着释然与惆怅的解脱。
“爱，不会因为离别而结束，只是执着，应该停止了。”沐颜重复喃着叶子谦当初的话，蓦然迎风而笑，只是那眼里的泪光分明，“子谦，我彻底放弃了。”
叶子谦轻合上眼，低声道：“如此，就好。”
沐颜转身，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却止不住流下眼泪，只留下不轻不重的那么一句：“进去看他罢，我替他把这几日的衣服去洗了。”
叶子陵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夜中，房中深黑，门外纤细的身影微微晃动。
“子陵？”听到了动静，沐颜推门而入，带进一地的月光，粲然皎洁，照得她容颜沉静，却略带了几分倦意，淡笑道：“你醒了？”
叶子陵笑容瞬间柔软下来，突然就问了一句：“昨天的衣服你洗了没？”
沐颜怔住，不禁有些无奈地笑道：“洗了，真是，老惦记着这事作什么？”见叶子陵低头闷笑，才知他是故意寻她开心，不由伸手将他按回床上道，“还没干呢。”
叶子陵一动，牵住了伤口，眉间微微一皱，沐颜忙收回手，关切道：“怎么？”
“没事。”叶子陵摆手，“只是不适应这么躺在床上。”
听他这话，沐颜一瞬间又沉默下去，偏侧过头，眼里滚过深沉的情绪，容色怔忡。
“沐颜。”叶子陵低声唤她，因为看见在瞬间的沉默里她又流露出的哀伤，陆湛的事给她的打击不小，那场战役里受伤最重的不是他叶子陵，而是沐颜。她亲眼看着自己一心所向的男子举箭，彻底击碎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不远千里的奔赴却是这般结果，她有没有后悔过？
“恩？”她随口一应，目光却有些飘忽，又猛然醒神，转身浅浅一笑道，“我去叫他们过来。”
“我就想看看你。”看着她疑惑的神情，瞬间又微红的双颊，叶子陵忍俊不禁，心里竟有极是畅快的感觉，就像过去他故意找“寒泱”的茬一样，却是最终抵不过她淡色的笑颜，只成了一句“还有你洗的衣服”。
“我这就给你拿来。”她走到大门口，却几步折回床边，复又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直直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宛如清流的目光却看得叶子陵有些不大自在，她反是轻声笑了出来，“你也有受不住我的时候？”
叶子陵没敢问究竟她是怎么想的，战场上的她那样决然，在陆湛射出那箭之后，竟然毫不犹豫地拉起弓箭回射。在坠入黑暗的瞬时，他只模糊地看到那一箭凌空而出，却不知尽处，只有她纤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是她心底最后的战栗。
沐颜曾说过她那一身骑射的本事是当年陆湛教的，而现在……叶子陵有些黯然，曾经并肩的两人，如今却要睁锋相对，彼此拔箭，委实太多难为了。
一念及此，他便想要转开话题。
“我又不是神，当然有受不住的时候。况且苏大小姐这样看着在下，实在是……”叶子陵握拳在唇边，轻声一咳。
“怎么了？”沐颜偏转了目光，风华轻流，宁静中带着清亮的神色。
叶子陵一笑，伸手习惯性地揉了揉沐颜的长发，清了声音道：“怎能不让在下想着法让苏大小姐多看两眼，好记住了我这英俊潇洒的模样。”
沐颜莞尔一笑，神色却又是黯淡了下去，低眉想着什么。
“丫头……”叶子陵想去握她的手，但又犹豫着。
沐颜依旧有些魂不守舍，良久才回道：“什么事？”
“没……”叶子陵有刹那的迟疑，终是将手收回，只笑着，突然不知如何再续下。
“我还是去找先生过来看看，你毕竟有伤在身。更何况，子谦和辛垣先生都很担心你。”沐颜又起身，这一次走得有些匆忙，像是故意要逃开什么似的。
叶子陵只目视着她远去，半晌才低头微微一笑，却也只能换了一声轻叹。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意难忘（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