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楼上女(下) ...
-
荒山丛草间,竟是一批流民!三三两两地相倚而坐,或是卧躺着,皆是枯瘦如柴,面如缟素,目光空洞着望天,连祈求得到一丝眷顾的意愿都失落在空茫茫的瞳仁里,只有双唇微张,似在等待什么。堆火荧荧,唯映得下一小片光亮,丝毫没有暖意。
“怎么会这样?”锦乔看见一边有个七八岁的孩子倒在地上,衣衫大得像是罩在他身上。他一只手捧着腹部,一是手伸向前方,试图去抓住什么,但那手中也是空空如也。锦乔又浮现出方才看见的白骨,思维顿时一片空白,重复道:“怎么会这样?”
黑衣人就此走开,锦乔跟上。这一带几乎寸草不生,树干如之前那样,光秃秃的。
“他们是北线的灾民。”黑衣人言辞间含了浓重的悲凉与怜悯,声音沉重而悠远,仿佛这一句,就是山河天下的悲苦与惨淡。他沉默良久,俯身看着露出的泥地,眼光复杂,“也是王朝的子民。”
“我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不进城。”锦乔问得有些急切,见地上半蹲的身影,月华照衣,照亮了他的一腔忧思,也感染了锦乔。她怔怔看着,心思愈辰,反倒不再追问,只想听他一一道来。
“他们从更北的城市避战而来,但白定城的守军不肯开门,说怕有奸细混入,还特意设了暗铃,城外一里到城头都有,就是为了防止他们进城。可他们只是老弱孺,守军这样做就是逼他们去死。他们无奈,才只能留在这儿,挖草根、抠树皮,有些知道自己撑不下去的,就走开,免得连累其他人,能走多远,走多远。”
“守军不开门,是因为北门一但有了先例,就会有更多的灾民涌来。白定城本就每况愈下,供养不起再多的人。而且如今,也没人再愿意往北。北边在打仗,不论是东北还是漠北。漠北还有叶子陵和几员大将,但东北……自从陵世龙将军……”黑衣人不再多言,只默然看着眼前泥地,仿佛插满了白骨,都是那些因战而死的无辜百姓。他们的无奈和不甘,都只能凝结在森森的白骨之上,终此一生,为王朝子民,却得不到一丝眷顾,还要客死异乡。
锦乔也知道半年前陵世龙将军被陷害,出师未捷,便身死疆场的消息。最后他只仰天斥问了一句“苍生何辜”,便横刀自刎,血溅三丈,染红了场中军旗。但那一场缺了主帅,败得奇惨,二十万大军,竟只有不到三万生还,被俘的将士统统被坑杀,自此之后,东北战事,一蹶不振。
“朝廷之失,却要百姓承其苦果,边线战况紧张,十年如一日,这些百姓何其无辜!”黑衣人长叹,起身,望着那月悬于空中,月意清冷凄凉,打在心间。而那一声叹息,也似是月华照世的绵远寥廓。
“朝廷也有贤臣良将,为国出计。边境与京城相去甚远,落实起来是比较困难。边境之事,朝中大臣也在周旋,两国交战,死伤难免。你怎可一纸判词,定下满朝文武之罪。”锦乔辩道。虽然事实不争,这一隅惨状已足够另她想到千万灾民流离失所的景况,但“朝廷之失”这四个字,无疑否定了全盘。苏澈是百官之首。然,在锦乔看来,父亲为国倾心尽血,他的用心不能被这个荒野之人抹杀。是以锦乔言辞略显得犀利,道:“野莽之人,未入朝列,又怎知朝中艰难。”
黑衣人见锦乔面容肃正,虽然如今显得几分狼狈,却仍有着与声俱来的骄傲,她的眉眼若有灵光,却是凌厉,负手而立,扬首,迷迷冷月之中仿若出尘,遗世独立。他摇头,就此离开。
锦乔不追,只望着孤月残照,割了他的影子在地上,缓行若重,朝着树林深处走出。春夜料峭,山风吹过,带起侵人的凉意,透彻肌肤。
锦乔抿唇,耳畔仍是那人离去时的一抹轻笑,带着明显的嘲讽以及丝丝缕缕的失意。
光绚如璃,不染池边的风情旖旎如画。城夜不寐,人似是醉了七八分,墨香萦飘。
锦乔独自而行,身畔喧嚷不止,风流余韵,晏晏笑语如池中水泠泠而过,搅她无心再思,仿佛要唱尽这一夜繁华,锦簇团团,满目绚丽。
锦乔不喜这等骄奢,更不悦于身边异样的眼光——有从她身边经过的人,或窃窃私语,或指指点点,如她有异于这世人,不同寻常。
秀眉颦蹙,锦乔折身,望见不染池上跃金点点,夏夜微风送爽,也似吹散了一身的热闹,心思略静了一些。池畔游龙三折,人流如织,反倒叫她总想起荒山野岭里那流动着的悲凉——她已无心再赏这一阙华丽艳词。
锦乔欲行,却是被人群中的一道身影吸引了目光——一袭锦衣,玳瑁佩玉,风姿卓绝,池光潋滟,却也不及他半分如玉丰神。正回头间,接洽上锦乔微讶的目光,他笑容谦和有礼,俨然的大家之风,手持折扇,此刻收起,却也见得那扇骨是用上好的玉制,光下晶莹通透,正合了他那一身气度,雅然似玉。
“苏小姐。”他上前,行过一礼。
锦乔也略见了礼,道:“诸葛公子。”
来人复姓诸葛,字悠哲,是京城的商头巨贾,主要经营玉石生意。那日小二口中的“趣宝斋”就是诸葛家的产业,是全国玉器行的翘楚。
锦乔与诸葛悠哲并无深交,只是在几次友人的宴上见过面。然而锦乔不得不认,诸葛悠哲虽是商人,却无半分铜钱气味,他的行止样样俊逸,温文中透着几分风流,流雅于韵,纵是当时初见,也已给了她甚佳的印象。是以锦乔并不排斥此人,说不上交以为友,但至少不见而生厌,比起京中其他子弟,简直天渊。
“苏小姐怎会来珞邰?”诸葛悠哲笑若春风,虽走近了锦乔,却也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四处散心,诸葛公子呢。”锦乔淡淡,转目池上,才觉得方才的灯火此时已暗淡无华。
“行商之事,也顺便散心。”诸葛悠哲立于锦乔身侧,有如竹露之姿,然这一身玉带锦容,又使这份雅洁里多了些雍容,令人仰之弥高。
锦乔此时心情转好些许,便继续行在人流中,诸葛悠哲随之。两人步履从容,皆是唇角含笑,一个是眉若春山、清扬婉兮的尊贵女子,一个是面如冠玉、气度雅达的翩翩公子。如今良辰,美景不胜于收,自然引得路人注视,而他们仿若未觉。
“冒昧打扰苏小姐了。”诸葛悠哲笑中含着谦卑,许是出于向来“士农工商”的地位影响,他虽是子承父业,富贾一方,却仍谨言慎行,不逾礼半分。
锦乔听出话中之意,遂不多言,默然与诸葛悠哲并行,方觉得如今并没了远观时的清新宁静,反而从他身上透出另一种情素来,沉沉如石。
“苏小姐是准备回京?”诸葛悠哲见有幅垂画不错,便请锦乔稍等,他提笔写评,置在漆金盒里。
锦乔未见他纸上写的什么,却见诸葛悠哲一手行楷写得极好,与他一般的文质彬彬,却也有几分潇洒,笔转回环之处,力道遒劲,如点沧桑。
见诸葛悠哲将评条放进盒中,锦乔点头道:“回京。”
诸葛悠哲另有深意地点头,请锦乔续行,他亦浅笑相伴,手中玉扇光莹,灯火交辉下,更显出雅润之色,华贵之气尽露无疑。然,他却稍落与锦乔之后,自有别样的谦礼。
“诸葛公子可是亲自出来找屏画?”锦乔一面走,一面赏画,也觉得一幅吟香图颇妙,就提笔要写评句,但不知为何,砚中墨已用尽,桌旁的童子也不见了踪影,她便只提着笔,没了下文。
诸葛悠哲轻捋衣袖,取下放置另处的一块香墨,放在手中观看一阵,眉目生辉,露出几分赞叹,却终是摇头,准备研墨。
锦乔意外于诸葛悠哲的殷勤,见他点水研墨,动作自然有度,生出无限的骚客风流来,萦着墨香缓起,更像是在表演一门技艺。她莞尔问道:“诸葛公子为何有叹息?”
诸葛悠哲看着砚中渐渐研开的香墨,并未立刻回答,只待研好了,才停下手,做出请的姿势,却见锦乔搁笔,提步到另一幅画前,敛容长立,浅韵流转的尊荣端庄。
锦乔望着屏架上的《凌波行夏图》。画中女子紫绮长裙,耳坠明珠,春山眉远,神态清雅地行于依依杨柳之下。碧玉妆成,风拂水映,漫漫纤枝自有一处婉约,却不及那女子的唇边浅笑,无意为之却令山水失色。小儿见之,嬉笑相指。女子见之低颔照水,抚眉弄裙。男子见之欣然相望,眼生歆羡。而那女子长裙及地,毫不为所动,裙边野芳簇发,枝上鸟唱莺啭。
诸葛悠哲知作画之人必定是心神皆到的。画中女子衣容皆是工笔所绘,细致之处颇见功底,衣纹珠饰,处处精致,有如活物。而那山鸟水草、观之众人则略显写意,更衬得那女子神情饱满,如要从画中走下,凌波盈盈,温和柔美。
然而这女子,眉目间的气质与锦乔像了八九分,虽现时发饰不同,但看过画的人,必认为锦乔就是画中的紫绮女子——那一分尊而不自负的神色,再无第二人了。
锦乔越看,眼底气息越沉。本与诸葛悠哲同行的三两游兴就此一扫而光,她盯着那画中步态轻盈的女子,郁结不发。毕竟是相府千金,私画于她已经犯了忌,如今又将画公之于众……她非别地女子,岂能容人品赏为乐?难怪方才多人都那样打量于她。
诸葛悠哲见锦乔蕴怒未动,知是此画之因,暗道不妙,却只轻唤了一声“苏小姐”。
锦乔回过神,明白自己失了礼,便致歉,再看那画,并没有落款,只有画名题上。
“在下冒昧,苏小姐可是要找作画之人?”诸葛悠哲问道。
锦乔似在沉思,而后才会道:“有劳诸葛公子。锦乔先行谢过。”
见锦乔轻施礼仪,诸葛悠哲也拱手相还,道:“小姐言重。若在下有幸,想交小姐这个朋友。”
锦乔明眸浅笑,顾盼生辉,娇俏中又多了一丝潇洒的随性,再瞥一眼那画,道:“我素不知,做朋友,还需有‘幸’。”
诸葛悠哲面色微滞,略惊于锦乔此言,待想通了,便笑了出来,徐若清风,拂于这辉煌灯火,吹过不染池上折折涟漪,清朗宁远。
“时辰不早了,就此告辞。”
“明日午前,必叫消息送于小姐下榻。”诸葛悠哲轻举玉扇,以示告别。
“敬候佳音。”锦乔颔首,转身而去,袅袅身影,渐隐于灯火阑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