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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生死契(上) ...

  •   沐颜策马直冲进知府府邸,却只听马蹄狂乱,她与子谦险些就要被摔下马去。勒绳强压下马的烦乱,她高声道:“梁大人,快找军医。”
      “暂时不用,我来扶他回房就行。”
      沐颜回首,梁亓已随她从战场赶回。她把子谦交给梁亓,又忙歉然道:“叶副都统就有劳梁大人了。”
      言毕,她扬鞭一喝,飞马而出。一路上,街头行人稀少,皆行色匆匆,景象颇是怪异。来不及细思,她只伏在马背上,凝神往前,急急冲向城门口。
      离城门尚有距离,却“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金色璀璨的阳光瞬间流泻而下,绽满了城墙。
      叶子陵一人单骑握剑,风姿无双,投射下的日光把他的身影拉得斜长,然,长发混杂了血色飞散,眉眼间笑容肆意,手中的长剑染了鲜红的血,从剑尖滴落,整个人宛如修罗场上归来的杀神,桀骜不屈,神色却又极是认真。
      沐颜注视着他的笑容,忽然觉得仿佛连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慢慢地,她的脸上浮现出纯粹的笑意,唇角微扬,犹如夜里盛放的优昙,沉静却不张扬。
      “我知道,他会赢的。”身边是满满的叹息,又含了说不清的骄傲。
      沐颜回首,看见辛垣皙在她身后,淡淡地笑,她含笑道:“辛垣先生。”
      “这里,始终都是叶子陵一个人的战场。”辛垣皙感慨万千,“我从六岁起看他出生、长大,却一直没有想过,他会有今日的辉煌。”他向着沐颜道,“你信么?这个小子,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毅力。”
      “似乎,叶家的两个兄弟,都是一身铮铮傲骨呢。”沐颜淡笑,向着叶子陵走去。

      傍晚时分,风微起。
      沐颜靠在门口,等着叶子陵与辛垣皙为叶子谦疗伤,当初得知叶子谦不过只是疲惫过度外加气血不畅,才松了一口气。
      叶子陵出门时,见她一身略旧的白衣低首站着,柔软的黑发静静披着,眼神清净澄澈,隐隐有一种出世的气度,他微微一笑,走近她身边,笑道:“怎么,累了么?”
      沐颜回首看他,叹了口气道:“子陵,我今日才晓得,战争是这样残酷的事情,一个人死去还是活着,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回想起方才的场面,心有余悸。
      叶子陵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肩,知她又想起了陆湛的事,却无法对她说些什么,只是道:“沐颜,去为你自己活吧,去试一次,让我看看属于你自己所能做的事。”
      沐颜慢慢舒展开了眉目:“我只希望,我能为死去的人再做些什么,而让活着的人不会失望,就已知足。”
      叶子陵透过她轻垂的发丝,看到远处斜阳日暮,寒鸦惊起,一时无语,只是站在她身后,静静微笑。

      是夜,戎狄军营。
      萧翟湘换了月白色的轻裙装束,走进营帐。虽已是深夜,严逸却仍是面对着军事地图,若有所思,眉心深深皱着,好似抚不平的眼纹。
      “为什么不休息?”萧翟湘柔声轻揉他的眉宇,“何必如此费心,容朔那里,原就不该我们管,若不是……”她顿了语气,淡道,“若不是她强制下令,我也不是惯过这些日子的人。”
      严逸看她秀丽妩媚的脸,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一眯,道:“她是为你好。”
      “为我?”萧翟湘冷哼了一声,“是为了她自己罢,让大哥去做了几年质子也就算了,还要二哥以身犯险,我萧家的子孙,都是让她这样呼来唤去的么?”
      “湘儿,有时候你太要强了。”严逸伸手揽住她,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柔软,却又显得过于辽远,“明日,我去带兵吧。”
      萧翟湘倚在他怀里,恍惚觉得他的心跳隐约有些急促,不禁低声道:“你实话告诉我,如果没有苏沐颜,你那日是否还会对叶子陵手下留情。”
      严逸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良久才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湘儿,我记得我说过,在我面前,永远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了。”
      他目光投得极远,心中默然。
      只因为,这样一个在我心里永远无法代替的名字,没有人配提起。
      “我是不愿提。”萧翟湘伸手抱住他,“我只是害怕了,害怕你会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样,决绝到让我震惊。”
      她始终没有忘记,那个眼神冷竣的少年,持刀而立,满身是血,可是就那样站在遍地尸体中,决不放弃,他说:“我陆湛,只可战,不可降。”
      就这样,她就爱了。曾经年少天真的萧翟湘在十六岁那年因为朝廷的利益,嫁给了丞相之子,然而那时年纪小,不懂得什么叫爱,也还未来得及爱,她病弱而才华横溢的丈夫就早早夭亡了,也就是那一年,她执剑而起,成就了“湘夫人”之名。
      她艳色倾城的容颜背后,是被扼杀了去爱的权利的孤独;她横纵大漠的武功之后,是站在最高处时心底涌起的苍凉。
      她把容朔最年轻的少年英雄陆湛变成了身边沉默安静的龙镶将军严逸,却在看到他接受旨意谢恩时,眼里永恒寂灭的光辉。他虽然对她温柔,可是眼中仿佛永远失去了关注的焦点,只剩了漆黑一片。
      最初听到“严逸”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也静默了。严逸?不就是忆颜么?他用一个名字,却见证那个遥远的少女绵久的感情。可是她又满足了,只是“忆”吧,只剩下回忆了吧。
      战死在沙场上的陆湛,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去了,这是既定而无法改变的事实。
      注意到未婚妻略出神的姿态,严逸去握她的手,温而微凉,不由轻道:“又想什么了?”他仰头微微闭了眼,“不要怕啊,湘儿,不要怕。”
      我曾教会了一个女孩成长,让她在我的手心里光芒四射,却再也触碰不到。如果连我都不再恐惧,那么湘儿你怕什么呢?
      因为无爱,所以我再无惧。
      他睁开眼,冷了声音,道:“明日就换我去攻城,你且休憩吧。”

      清晨的熹微光照,总是不那么温暖,沐颜轻披了外衣,从窗口向外看去,浅浅的日光笼罩了整个平庄,远处的沙漠上,粲然金色,连绵起伏的沙山,望不见底。
      她回头看桌上放着的盔甲,是昨夜辛垣皙送来的,淡紫的色泽,优雅而宁静,她伸指去触,极是清凉,怔立了许久,才解衣换上。
      叶子陵拗不过她,给她了一匹颇是温顺的马,原是要把飞痕换给她,却被沐颜拒绝,临阵换坐骑,对主将来说,并不是好事,叶子陵只是飞扬了眉,调笑道:“本将军如此英勇无敌,换匹马成什么问题?”
      自从来了漠北,她已渐渐了解了叶子陵那种痞子一样的笑容背后,始终有着一颗沉静的真心,他只是用另一种话语与笑容,去代替那些无法说的苦涩与坚持。
      城墙内的士兵都已做好的准备,沐颜静把头盔带上,除了身材略显娇小之外,几乎无人能认出她来。一个人鞭马到叶子陵身侧,坚定着声音:“子陵,我在队伍后面。”
      “一切小心。”叶子陵轻敲了下她的头盔,便高声喝令了军队出城而去。
      戎狄这次却一改前几日迂回的战术,用出了重甲步兵作先锋,摆了鹰型对阵,两翼以及其后却是轻甲步兵,看出是花了心思了。
      头可攻城,双翼包抄,骑兵虽能克步兵,却未必抵挡得了配备了重甲的步兵。
      而且听闻昨夜的探子回报,戎狄军营前进了二十里。虽则叶子陵昨日赢了那一场,只因真正的对手未出,而子谦却受了伤,但他离开时,却坚韧着没有露出一丝的病态,戎狄军营里那个最终决策的人,能猜到这一点,也是大胆了。
      沐颜在队伍最后,看不真切,只隐坚持以叶子陵身经百战,必有应对之策。
      叶子陵蓦然伸出手,却只出四指,拇指收拢,高举着。
      沐颜微微惊讶,禁止用箭弩?他这是在给城楼上的弓箭手的暗号,明令要求他们不许出箭。箭弩对步兵的杀伤力远超过骑兵,骑兵尚可躲避,步兵却远没有这样的速度。
      敌军依旧不出现主帅,只是井然有序地行进着,那一身身重甲在阳光下闪出刺目的光。
      叶子陵的眼睛眯了一瞬,就弹指号令:“骑兵冲阵!”
      军鼓被擂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咚、咚、咚……仿佛整个人都随着那声音震动起来,士兵们全身的热血都像是沸腾了一般,手上握紧了兵器,跃跃欲试。
      沐颜静静挽了纯琅弓,从马背上的箭筒中抽出三枝箭,稳扣在弦上。叶子陵嘱咐过她,除非不要,她只能观战,不可出手,只是她心里翻腾的炽热情感压过了理智。一辈子锁进了朱门,总需要一次任性来作纪念罢。
      双方令下,只觉眼前滚滚尘土飞扬而起,耳边却只剩了嘶杀声,竟响过那震天响的鼓声,仿佛惊雷一般,狂吼声,刀剑声,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
      沐颜紧紧抓住手中缰绳,摒住了呼吸。她过去只听叶子陵轻描淡写地去说他赢了多少次,可那只是一个个故事,听入了耳,转身就忘。而如今,她亲眼看到,却忍不住地心颤。
      她从小就看的史书典籍中,也同样是对金戈铁马、豪气干云的英雄的赞誉,以及无数繁华王朝的建立。战争于她的印象,是一种正义,一种威严,而现在,她亲眼看到无数的精英士兵,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铮铮铁马下,刀光剑影,她的眼前永远是一片血红,甚至连她自己也过了许久才恍然惊觉,自己早已泪眼模糊。
      这是曾在她心中无比辉煌的战场,是横扫千军,建功立业的战场,却也是那宛如人间修罗场的地狱。
      远处,锋冷的光芒微微闪着,一骑黑马站在沙山高处,也是戎狄后方仅几十米的地方。
      沐颜抬手,轻凝神盯着,双手将弓拉成满月,三枝长箭已在弦上,只待她一放手,就能破空而出,长击数里。只是她却始终有种不能出手的感觉,每拉一寸弓弦,都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渐渐碎裂,复杂难言。
      对面的人,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箭,缓缓抬头,那一双锐利的眼,纵然隔了千军万马,亦带了不容置喙的轻傲。
      好象是停顿了一瞬,他霍然抽箭,同样举弓而张,箭锋却微微偏过,定在空中。
      沐颜的目光惊起,那个方向,那个方向是……叶子陵?
      只是,等她再去细看时已经完全呆怔。
      那种熟悉的握箭姿势……
      “两指并夹箭,指腹顶箭羽,眼睛相平视,左手为主,右手辅……”她忽然低语,“弯箭如清月,出箭疾如飞……”
      那种左撇子一样的射法,只有陆湛教过她。
      脑海里的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她眸中流光飞掠,震惊、喜悦、难以相信……种种情绪滑过,却最终定格为一片浓黑。
      三、二、一。
      她在心底默念。陆湛说过,每一次出箭,自己心中必要数满三下,以防后悔,同时,也是借机静心思量。
      一字在她刚脱口而出的时候,那箭就已飞射而出,锐不可挡地穿过人群,即便是相隔如此之远,却依旧精准迅速。
      沐颜再也来不及去想任何问题,只是单纯地明白,叶子陵,作为容朔的将帅,绝不能受伤。她横箭挺直了身,一箭穿空,直朝那箭而去。
      只是她的速度却不及黑衣人那般的快,两枝箭在叶子陵身侧数米的地方相撞,竟同时碎如齑粉,而在漫天的杀声、鼓声之中,甚至连“喀嚓”都听不到,只能看着它们那样无力的双双坠下。
      然而沐颜却突然感觉,一直沉淀在她心里某些东西,也随着那箭,突如其来地断裂了。
      那黑马见箭相继坠落,却一言未发,定身许久,终是相背而去。
      沐颜极想追去,可却清楚地明白,此刻她站的地方,是容朔的土地,她必须也只能站在这里,坚持到最后。
      她出神的时候,那些戎狄的重甲步兵已在容朔的骑兵上打开了一个缺口,他们之后的轻甲步兵奇袭而来,叶子陵却在此时,长笑出声,骤然单手比了一个响指。
      沐颜抬头,看到万千箭芒已从城墙之上飞落,犹如一道道闪电,霹雳而下。
      她豁然开朗。放任重甲兵去开路,并不是不能抵抗,而是要避其锋芒,攻击防御能力更弱的轻甲兵。
      城门倏地打开,一阵气流冲过,身后是数百重甲骑兵横冲而出,杀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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