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带雨痕(上) ...
-
入夜之后,雨已停歇。锦乔守在雪儿床边,看着尚在昏睡中的女童,也不知何种心情。她是答应了元之要好好照顾雪儿的,却不料分手不多时就有了这般状况。
易宁远见锦乔为了雪儿,晚膳也几乎没用,遂热了些清淡的东西端进来。她不知当日在珞邰大狱中孑然一身的女子如何身边就多出来这个女童,但看锦乔对其的关心就知其中必有隐情。她不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所以锦乔不说,她也就不问,只是尽自己为医的本分。
锦乔只看了易宁远一眼,眼中带了隐忧,却也对她的好心表示感谢,只是依旧没有多言,继而又看着床上的雪儿。
“要我说你什么好?再担心雪儿,总也要顾及自己。要是雪儿不想自己醒过来,你也这样一天天陪着不吃不喝?到时候我顾得了小的,也顾不了大的。”易宁远将粥递到锦乔面前,见她不接就一直端在手里,耐着性子等。
锦乔顿了片刻,眼角见着那碗的边儿,碗里的粥散着热气扑带脸上。她皱眉,口上却是感谢道:“那我去休息会儿。”
易宁远如蒙开释,不由笑了出来,却还等着锦乔接那碗粥:“先吃些东西。”
锦乔点头,接了碗就起身到了桌边,只是还未坐下,就听见外头有所异动。她心下一喜,立刻放了粥碗朝窗口看去,果然看见一道白影飞了过去。
锦乔快步回了自己房间,见窗台之上果然停着一只鸽子——是她与沐颜养了许久的那一只,连日来的互通消息都靠它了。
面带喜色,锦乔上前将鸽子腿上的字条取下,本是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沐颜的回信,却不料是一句——家中有变,我自去外,速回。
锦乔深知依沐颜的性子断不会平白无辜就说要离开京都的,况且“有变”二字从沐颜笔下写来定是万分紧急之事。
锦乔不由颦眉,她离京日久,事事不详知,沐颜如今急书,她定是要赶回去的。然而转念一想,雪儿还在病中,莫不是要丢下她一个人?但她现在定要快马回京的,无法带着雪儿上路。
“你有事的话,就先去处理,雪儿交给我,我保证送她到京城相府。”易宁远站在门口,略有急他人之所急的神情,却依旧带了世俗之外的随意,“是准备现在就走吗?”
锦乔紧纂着字条,心下思量一阵便是打定了主意,希望自己不是所托非人。她遂朝易宁远点头,立刻收拾了行装,走前再看了看雪儿——女童仍旧安静,仿佛只是睡去一般。
易宁远看在心里,却最终只化出一句:“你还是太冲动。”
锦乔虽不能完全明白易宁远的意思,却也能多少猜到一些,只苦涩笑过。待重整了心绪,她便立刻赶回京城。
快马加鞭,一连数日,锦乔赶回京城北门的时候已是五月中。连日奔波,女子一身风霜自不必说,眉眼含倦却仍是强打着精神,一直到看见城门上“晚商”那二字,方才略略舒眉,暗自松了一口气。
守城的侍卫正在巡检,锦乔不想再耽误时间,出示了自己的印信。侍卫见是相府所有之物,不敢怠慢,立刻放行。锦乔扬鞭,驾马而去。
如今正是晚商城内人流最为密集之时,锦乔却因心有所系而当街驾马,虽已处处小心,却总有不慎之处。
是时锦乔正赶超一辆前头的马车,她一时心急未顾及路边行人,只想快些过去,不想撞翻了小贩的摊子,货物因此散了一地。车前马似受了惊吓当街嘶鸣。锦乔坐骑受其影响,也当即止步,扬起前蹄。
锦乔紧勒马缰,身体后仰,试图掉转马头,不料马蹄之下却有人。她旋即又换了方向,却不想那马尾一扫,真真就打在那人身上。
锦乔回顾时不想那马儿又突然跑了起来,任她如何勒缰绳都无济于事。此刻她置身马上,也不可能做出什么举动来制止马的疯狂。
忽然只听又是一声马鸣,锦乔只觉坐骑似被一记强力牵制住,待她回过神,才见马脖子上不知何时套了另一道绳索,如有咒语一般,那马儿登时就变得乖顺了。
锦乔顺着绳索望去,是个年轻男子,她有几分眼熟,正思虑间,却听有人道:“锦乔姑娘,别来无恙。”
疑惑以解,略松了拽着马缰的手,抬眼时已多了几分恭谨,却也不输自身身份,道:“九殿下。”
说话之人此刻立在另一辆马车之下,依旧是惯日穿的淡青色长袍,眉目温润,笑容淡雅高洁,只望着锦乔。
“锦乔姑娘远行归来,游途可还满意?”安净持本身未动,眼光也在锦乔身上,然那眸里似有另一道光,出了命令要那男子收了绳索。
锦乔只听“嗖”的一声,马脖子上的绳索就此不见,她也素知安净持身边多是这样的高手保护,是以并未太在意,只微颔首,道:“有劳九殿下挂心,小乔一切安好。”随后她便转目向身后,要看看被马尾扫伤的那人。
因为在珞邰大狱中相逢,他的行止显得特别,是以锦乔记住了那个自称姓萧的男子。方才一瞬的回眸,纵使瞬华,她也能认出那一身的随意与矜傲,所以她记得要回头去看。
当真就是那个被易宁远称做“酸书生”的男子,现今立在人群之前,虽然显得颇为狼狈,却依旧不失丰采,一手护肘,眉宇间有疼痛之色却掩在“无妨”之后,看着身边的白衣公子,仿佛受伤的那个并不是自己。
诸葛悠哲竟也回了京城。锦乔快速盘划一阵,想也确实如此。当日珞邰一遇,诸葛悠哲本就为寻屏画而去,虽然出了点意外却也解决了。算来,诸葛悠哲归京之日应该比锦乔要早——先前因为帮元之的母亲料理后事,耽搁了些日子。然而从如今诸葛悠哲的衣貌看来,他也是才到的京城。
诸葛悠哲同锦乔一般,神情间露着疲惫,显然也是长途奔波,然他无论从何处看都比锦乔从容,方才坐的那辆马车轮辘缓转,如是游城一般的轻松惬意。
“锦乔姑娘若有急事大可先行离去。”诸葛悠哲道,虽是站在萧姓男子身边,却仿若未多关心一般,手中玉扇轻点,朝着安净持微微颔算是见了礼。
安净持也知诸葛悠哲的身份,他的府中还有趣宝斋的玉器作饰,两年前那封玉屏也一直安置在他房中呢。
锦乔确不想多留,得了诸葛悠哲一句便立刻向安净持致歉,随即翻身上马,扬鞭前又回头看了那萧姓男子一眼,收回目光时恰见诸葛悠哲正满带忧思地看着自己,却又在刹那间转为相送的谦谨,她便也回了一礼,就此驾马而去。
安净持见那霍然而去的身影,嘴角浅浅勾起一丝笑容,也上了马车,不再理会众人。
诸葛悠哲只听那一串马蹄声响,渐行渐远,却更勾起某种思绪,忧虑涌上心头。待他再看想那萧姓男子时,忧思更甚,遂握了玉扇在手,淡淡答:“上车。”
相府门楣在晚商城中而言算不上高大辉煌,但因着经过行人车马多是轻步轻声,是以透着一股深沉的威严。
马还未彻底停下,锦乔便跳了下来。
家奴听见声响出来探看,见是锦乔行色匆匆地赶了回来,比起大小姐沐颜,锦乔要略为严苛些,因此立刻上前牵住马,垂首道:“二小姐。”
锦乔行步如生风,未多顾及,却是一路走一路问:“相爷呢?”
“在书房。”家奴回道。
锦乔只觉那声音像是从远出传来,顾不得细想,就朝着苏澈书房时而去。
将近书房时,遇见正送茶水去的下人,锦乔止了步。
突然见到锦乔归来,那人很是惊讶,却依旧谦卑地叫了声“二小姐”。
“送去给相爷的?”锦乔问道。
下人点头。
“给我吧。”锦乔接了过来,继续朝书房走去。
终到书房门口,锦乔去了先前的急冲,静立片刻,沉了心思,方才敲门,得了应允才推门而入。
书房里仍是那种味道,熏着淡淡的香。曾经苏澈用的是一种浓香,说是可用来提神。但锦乔有时进来极不适应,私下问了沐颜什么样的香味淡,就偷偷拿了来换过。苏澈也拿她无可奈何,时日久了,便一直用着那种熏香。
锦乔并未立刻进入书房,初见苏澈的那刹,心底像是涌动起什么,一时间止了她的所有言行。她看着父亲伏案凝思,眉间浓愁不散,觉得确是自己任性了,抛家日久,留下沐颜和父亲,如今沐颜离去,偌大的相府却只有苏澈一人。
“还站着做什么?”苏澈未抬首,一语清平,却也带了浅薄的责备语气。
锦乔收了神思,上前到苏澈身边,将茶放在案头——她应该还没记错,这是父亲取茶的习惯。
锦乔未离开,就站在苏澈身边,静静看着,想起再小一些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有时一个人溜进书房,躲在暗处偷看父亲处理公文的样子。这或许就是她向来敬畏苏澈的原因之一——父亲认真的模样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气度。
如是想着,锦乔不由笑了出来。这些年她一心想要出外游历,看了各处的游志杂说,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细细地观察父亲,也一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隔了这么些时候,父亲竟然又显得苍老了。
“怎么还不出去?”
锦乔甫回过神,就见苏澈已回头,父女二人起先皆是面有惊色,而后锦乔浅浅笑了出来,纵使面带风尘,也荡漾开一番柔软温情,道:“爹。”
“小乔。”苏澈不想锦乔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仍在惊讶之中,半晌才有所回觉,起身,容带喜色,道:“怎么急着赶回来呢?”
“爹看出来我是一路急行?”锦乔端起案上的茶,“先喝茶,等会儿我再告诉爹。”
苏澈接过,小乔侧过身将原本翻开的公文合上,秀眉渐锁,滞了须臾,见苏澈饮了茶,她再接来放好,才道:“姐姐通知我回来的,她说家中有变,是不是二叔的事又有变化?”
苏澈一时沉了脸,父女重聚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又要扯上这等事。他素来不希望锦乔牵涉其中,也没想过一路隐匿踪迹的锦乔竟然会一直和沐颜保持联系,也知道苏汛的事。
“请爹不要怪姐姐,是我先问的,之前姐姐没有刻意要提起。我想事出有因,现在姐走了,才找我回来。我知道爹向来对二叔……”锦乔窥测着苏澈的神情,她与沐颜都知道父亲苏澈与二叔苏汛关系淡薄,但苏汛一向疼爱沐颜,若不是有逼不得已的原因,沐颜一定不会丢下苏汛的事。“爹,二叔也是苏家人,如果这件事再闹大了,一定会牵连到您的。”
“难道还不够大吗?”苏澈冷笑,也多有诘责的意思,没去看锦乔,只盯着桌上方才被锦乔合起的公文,“你不要管这件事。”
“姐姐会找我回来,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二叔。爹,我知道自己力薄,也其实做不了什么事,但求爹让我去见一见二叔,这件事上有蹊跷,我不能让姐姐走得不安心,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拿这件事来做文章。”锦乔语意坚决。她天性是极执拗的,曾经苏澈也说过她的性子有时太棱角分明,但她改不了。她和沐颜一样,在某些地方都继承了苏澈的脾性。
“你们两个,是不是都要违逆为父的意思才甘心……”苏澈面有怒气,责备的眼光里却还有一丝莫可奈何。想起沐颜竟然趁夜离家,他本就怒从中来,如今锦乔又这样固执,究竟他从小的教养都派了什么用场!
锦乔知是自己冲撞了苏澈,但眼下立场不能变,她连日赶回就为了这件事。苏澈在某些时候也是态度强硬的,她若稍有懈怠,就再无力周旋,也就负了沐颜的信任。
“我只想去看看二叔,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一家团聚。”锦乔软和了语调,说起“一家团聚”的时候她只觉得苦涩,沐颜和自己都已失去了母亲,即使救了苏汛出来,也无法团聚,不过是借以打动苏澈的借口——她什么时候也开始对父亲另有心思了呢。
长久以来,苏澈也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他的两位夫人都早已去世,锦乔这“团聚”二字听来当真刺耳,但他能明白语意中的悲伤,也一直都记得当年在锦乔心里蒙下的阴影——是他的大意,险些毁了这个女儿。
“爹,让我去见二叔吧,我只想为家里做点事。”锦乔眼含期盼地看着苏澈。
此时书房中气氛显得阴郁悲凉,父女二人各有心事,却都不肯言明,只留下一室空气凝结。
锦乔听见苏澈幽然长叹,暗起了心绪去看他,见苏澈注视着自己,那眼光像要探询什么,看得她心神不定,便是转过目光,低唤了一声“爹”。
苏澈又是沉默,而后才道:“算了,你们都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们了。拿去。”取出一枚印信,递给锦乔,“天牢不是久留之所。”
锦乔面露欣喜,接过印信,想着终于可以为沐颜做点事一还多年来姐姐对她的照顾。那夜劝慰,两名女童彼此握紧的手依旧透着温暖,如同花儿一般在锦乔心底再次绽开。她执印在手,朝苏澈道:“谢谢爹。”
“先回去梳洗,等明日再去吧。”苏澈就此起身,先行离开了书房。
锦乔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一身寂寥就那样流露出来,渗进锦乔心里——她想知道,离家的时日里,父亲究竟做了什么,为何他没有去把沐颜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