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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相逢(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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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之的居所离不染池不远,锦乔未走出多远遂到了池边。昨夜的“拟屏节”风致仍余了几分,现在池边的游客比前两日要多一些,有衣着轻松的文人墨客,也有衣锦端容的贵家子弟。池畔风景如旧清韵,锦乔却无心欣赏。
猜想元之母亲不会到人群中去,锦乔变不打算再多行,只是转身之际听见三两游客正在交谈。其中一个道:“城门不知何时才开,这珞邰如今像极了死城。”
另一人轻叹道:“谁叫昨夜那画不翼而飞。趣宝斋来的人见不到画,自然要全城搜捕。听说城门昨儿夜里就关死了,就是没人出城,所以不知道。”
说话间,又有一队侍卫过来巡逻,个个面色如煞,彻底搅乱了不染池边的静山静水。
锦乔不想多生事端,继续折回而去,路上却多听人提起今日城门紧闭之事。
原是昨夜“拟屏”之后,就有八幅得评最佳的画作被送往该去之处,却不知为何,揭开置放画作的盒子时,八幅作品都不见了,致使在场的城令大惊失色,未等趣宝斋的人开口,便是下令紧闭城门,缉拿盗画之人,才弄出这满城风雨。
锦乔听得一路零碎,再经整合才有如此结果,心下不免又是愤恼又是疑惑丛生。恼的是官府竟然为了区区几幅画作有如此大的动作,虽是画供京畿,却毕竟只是商用,如斯行事岂非畏商怕商,官家颜面何在!寒窗苦读,一朝功名,难道只为了迎合商贾,就如此扰民!
心存疑惑之处,却是先前诸葛悠哲来到,举态自若,不见丝毫迫急之色。趣宝斋在京城颇为出名,虽不至于一封玉屏牵连甚广,却也因着一年一度的玉屏拍卖会而倍加客源。在商言商,玉屏之事算大也大,何以诸葛悠哲不急于找画,反倒还要赠画于她?处处从容,似根本就不在意。
锦乔颦眉,心绪有些烦乱,正抬首间,见又有官兵押着人往衙门去。这一路来,她已见过几次这般情况。官兵都是推推攘攘,毫不客气地将人押解着走,官腔十足,更像是街头恶霸,不过是身上一衣官衙的行头才塞了悠悠众口,使这一切看来合乎理法。
锦乔越发不待见这样官欺民的状况,只是她于官场也不过是个看客,无力去驳回什么。自古以来,宦海就是上行下效最频繁之地,不过高手压榨做得不露痕迹,还会借口推委,那些功夫不到火候的露恶于人前。无奈官字两个口,百姓无权,就只有忍气吞声。
正自愁索,锦乔身前过来了几名差役,将她围在其中。为首的那个腰配长刀,面容狰狞,正是当时在不染池边要带走雪儿的那名差役。如今见了锦乔,他略扬下巴,目光凶狠,将锦乔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却不接口,似有所惑,片刻后才向身边人问道:“就是她?”
人群中走出一名官兵,唯唯诺诺地站到前头,鼠眼在锦乔身上打了个来回,连连点头。
锦乔本对此反感,故侧过身,眼不见为净。然而现时像被人指认出什么来,她眉皱更紧,情知不妙,却仍未动,负手而立,一身骄傲尽展。
为首的差役似又想起什么来,紧了紧佩刀,露出一副洋洋得意之态,道“难怪那日你的行为古怪,一定有所图谋,回衙门再说。”
“我认得,她会武功,那天在街上,她用不知什么东西打了一个乞丐,弄得那乞丐就倒在地上了。”又有差役道。
为首之人听来阴恻笑过,伸手要去扣锦乔手腕。
锦乔侧滑一步,未免那只脏手污了衣,依旧神情傲然。知其他差役欲上前扑围,她瞠目一瞪,本就清亮的眼眸中如迸出凌厉的刀锋来,娇好的容颜在阳光下也不再只有女子的沉婉,折射出道道冷芒,威慑住了一干差役。她秀眉微挑,不屑笑过,转目望向苍穹,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莫不成还要加上莫须有的罪名给她!
只听肃然冷逸的女子言道:“要抓人,也要先让我明白原由,难道要无罪入狱?”见那群差役仍惊讶于她方才那威慑的一道眼光,锦乔冷笑道:“珞邰城就是这样治民辖吏的吗?”
出言如刺,为首的差役被惊觉,扫了一眼其他人,却不大敢去看锦乔--这女子一身倨傲之态确实是非同凡人,但城令有命,凡城中有异常行为者都要带回衙门审问,况且锦乔只是民女,官家开了口,哪还由她目中无人。
“你在城南窥望,行为诡异,城令大人之命,要带你回去问话。要真没什么,就别反抗,查清楚了,自然就放你。若拒捕不从,原本没罪,也会落个不服官命的罪。”那人眼中挑衅之色十足,又要去抓锦乔,却仍是扑个空,眼下失了面子,他气色更坏。
“我要见城令!”锦乔也面有愠色。
“城令要问的人多了去了,你先同我们回去,时辰到了会找你的。”那人惟恐再落个空,便让人去抓锦乔,结果却也如先。他不耐烦,拔了长刀恐吓道:“你最好识相点,否则刀剑无眼,弄花了你这漂亮脸蛋官爷可不负责。”
许是为首露迹,余下的差役也拔出佩刀相向,刀声呛然,斩碎了长街安宁。路人纷纷面露骇色,只怕避之不及,而那班官差笑的得意。
锦乔审时度势,还是不节外生枝的好。只是两个时辰后要回去同元之他们汇合,若是跟这班差役走了,消息无透。一时间,锦乔凝思不语。转眸时,她见街边尚有小贩,便有了主意。取出一锭银子抛了半高,见差役都注目于白银,她乘机溜过人隙,到那小贩摊前,又再取了银子给小贩,将事情交代了。
为首的差役接了银子,正欣喜着,却不见了锦乔,正四下寻找,却见锦乔默然立在街边,神态镇定。如此反而激起他的心烦,横了刀就向锦乔冲去,又在半道停住,只因锦乔刀芒似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只这么一下,他便一阵胆寒,冰冰凉的一支锥子刺在心口似的,浑身一个激灵。
锦乔耳上那一双明珠坠在阳光下盈润发亮,光彩照人,更衬得她面容如花。然而这份妍美里又透着逼人的寒光,如是高山之巅只能望而仰止。锦乔冷斥一声,如下令道:“不用碰我,带我去衙门便是。”
那人又是一记哆嗦,收了刀,昂首阔步而去,余下的差役将锦乔围住。
锦乔眼角余光扫过那指认她的官兵,方才想起正是之前在南城门喝她回头的那个,心底又是冷笑--如此也能是抓人的理由,看来衙门的牢狱是不够用的。
若是苏澈知她堂堂相府千金竟落为阶下囚,会作何感想?
大狱之前,锦乔抬首望着“珞邰狱”那三个字,却生出丝丝愁苦来。她自小锦衣玉食,如今却要下狱,也不知那荒唐的城令何时才肯放人。她不想多生事端,却要在这阴晦牢狱中待上不知多少时候,屈尊也不是这样屈法,况且如今狱前,差役又过,纵是想逃,仅凭她一人之力也极困难。
“再不进去,可别怪我们动手。”为首差役如小人得志一般,笑眯眯得看着锦乔。
锦乔蹙眉,愁云已浓,垂抽成拳,再看向狱门之内,已有一股腐败气味飘来,阴涩粘腻,一入此地,身染污秽。锦乔回转百思,始终迟疑未前。
“我数三声。你不动,我就动手了。”差役手指拨动刀柄。
锦乔眼注于“珞邰狱”三字,神情复杂,晦涩之气依旧不减,始终都在犹豫。
“当机立断,只要最终不失己利,受些小委屈,损兵折将又有何妨。”苏澈含笑,慈祥可亲,手中拿着那一枚刻了“帅”字的棋子。庭中花香四溢,萦绕着茶香融融而来。
正是那一年春季,她陪父亲品茗对弈的情景。
当机立断!
她既已到了这里,就该潇洒些走进去,本身无罪,难道城令还要为难她一介女流?锦乔沉住气息,轻掖衣裙,提步入内。
牢中空气并不十分流通,是以显得闭闷。锦乔甫一入内,便及不适应,不由因之顿足,又见狱卒轻蔑地笑了一声。她向来要强,遂重打精神,随其深入,只是那气味积聚多年,如何也散不去,似凝结住一般,粘在身上,极不舒服。
狱中狼藉,锦乔跟着狱卒,还得处处留心脚下。她曾因为好奇偷入过京城大牢,当时以为那些已经凌乱,如今这地方上的监狱,比京城更是难以入目。现今这脚下污水,烂草处处皆是,过道狭促,两边牢房里都关了十来号人,形色各异,许多人见了她进来,都开始起哄,使得原本死寂的大牢顿时喧闹起来。
锦乔面容极难看,她向来不喜这等轻佻放荡之人,是以加快了脚步跟在狱卒身后,一直到最进头的几间牢房,才安静下来——这里几乎没关什么人。
狱卒一面开门锁,一面道:“也知你是冤枉的,又是个姑娘家,现在这儿待着,到时候城令会找你的。记得机灵点,自然就会没事了。”
锦乔大约明白狱卒的意思,却未多言。进了牢房,眼见着狱卒关门落锁,她也不吭声,只立在房中,四下打量着。
“姑娘确是个知道珍惜之人。”
锦乔惊讶于这混沌牢狱之中,竟有如此清朗干净的声音,如是能听出其中隐约的书卷气息,亦有种随性的洒脱,如隐山中的清逸出尘,却不是仙风道骨的清减。
锦乔循声而视,正见一名儒袍青衫的男子,轻衣缓带,文人气态中又显出几分落拓,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置前,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正是书生模样。那一副容貌本也算不得出众,只怕落虞人海便一寻茫茫,却是那双狭长的眼睛,如闪慧黠,笑意里带着几丝狂傲。
锦乔有半刻的思维停滞,只觉得那眼光好生熟悉,倒不是似曾相识,只是熟稔不过,有如临水照人,看到了什么。
那男子笑容不减,略退过一步,自我打量一番,容中带惑,问道:“姑娘在看什么?”
锦乔收回神思,低眉顿首,待整过了思绪方才抬头,见那男子谦谦儒雅,只一回顾,便尽显文士风流。她问道:“冒昧相问,公子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男子略偏过头,寻思片刻,眼光由疑转亮,竟是朗声笑了出来,行到墙下盘膝而坐,微微作顿,才不急不缓道:“我猜这是姑娘生平第一回,也该是最后一回来这种地方,是以要看个仔细,记下每一处,免得日后模糊了记忆,难道还要再进来看一次不成?牢狱之灾,可不是酒宴喜庆,多多益善的好。”
锦乔见那男子虽一身儒衫,风度雅冉,但神色却颇是悠闲自在,大有采菊东篱下的惬意自得,毫不为这牢狱所累。那一串言语也很是轻松,缓和了原本沉闷的气氛。
“姑娘还没告诉我,刚刚在看什么?”男子转睛看向锦乔,眸光清清,唇角笑容似有若无——倘若只看他那双眼,便不觉得他在笑。
锦乔端凝那男子。此刻他盘膝左在稻草堆上,衣容净洁,与周围的杂乱对比分明。而他身后的墙上,虽也痕迹班驳,却还能看出写在上面的字,正是“坐观垂钓者,有羡鱼情。”
若说诸葛悠哲一手行楷风流,却仍是显得端正。这壁上的字有些疏狂,笔迹潦草有如龙蛇,但也不是真的狂如野草,至少于锦乔而言,还能看得明白。
锦乔朝那十个字看了须臾,便问道:“这是你写的?”
男子回头搜寻片刻,点头道:“信笔而作,姑娘见笑。”
锦乔走近一些,再细看这句诗,已约摸明白什么,转而又将那男子打量一番。那一股落拓书生之气便无从隐藏。她只浅浅笑过,微侧过身,眼光却仍落在男子身上——此时他正闭目休憩。锦乔也不多言,第三次看向那壁上,才发现这一句被抄了数遍,笔意越来越疏狂,也有几分愤懑之意寓于字里行间。
对面牢房中传来极为庸懒的声音,似是刚睡醒一般。
锦乔顺而望去,只见草堆上卧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绿衣如水,只有背影向人,却也是极干净的。
锦乔只听她长长打了一声呵欠,也未回身,略带抱怨道:“大白天的扰人清梦,说话还这样酸,有得谈诗论赋,不如说说各自遭遇,万一以后出去了,估计也是海角天涯。”
那男子似来了兴致,微动了动身,有种光华在眉间闪动,道:“我来这时,姑娘就已在了,今日总算开了口。既要说遭遇,咱们就说上一说。”
那女子不动,曲臂枕在头下,像是在等那男子先开头。
气氛顿时尴尬沉闷。那男子神情有所滞怠,看了看锦乔,见她同样一言不发,只朝着壁上小窗凝神,若有所思,遂也顿了顿,却如耐不住寂寞一般再开口道:“在下是因拦了城令大人的车,才被捕进这狱中,算来,有两天了。”
“我知道。”那女子不以为意,轻掖垂在地上的群摆,再略变动身姿,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依旧面墙而卧,“不过你拦城令的车做什么?”
男子但笑不语,目光不由移向锦乔,见她原本清淡的容颜已渐渐透出忧色,笼在翠眉明眸之间,双手负背,更出落得高高在上,难以亲近,仿佛她本就俯瞰众人,临空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