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趁年华》冯安安

11、殉道

　　腊月廿二，顾笙尚且没能完全收拾心情，就被朝政逼回了两仪殿。
　　折子还没批上几本，半夏说段青箬来了。
　　顾笙让请进来，问干什么来了？段青箬说自个儿在府里无事，来陪陛下批折子。顾笙心中一阵柔软，忙叫坐下了。可是一刻钟不到，她就后悔了，段青箬说是陪着，可她只顾自在一旁喝茶，偶尔还要说说话扰乱陛下的思维，愁得陛下直想把她扔出去。
　　也不知怎么的，话题就偏离到了往事上来。
　　段青箬坐姿懒散，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说起来我也真是不明白，先皇的帝位还是太|祖因着先太子给他的。他不思感激也就罢了，用了一回手段，叫太子十四岁便上疆场搏杀，妄图在兵戈之地取太子性命不成，收手便是，何故又着人半路截杀，用的还是一半虎符在黎国公手里的禁卫，因此还得派人绞杀黎国公府，这绕的大圈子。啧。”
　　顾笙又拿起一本奏折“不奇怪。他的帝位是因人成事。先前太|祖还在，一个太孙父亲的名头只能让他惶惶不安，没有什么权利，浑浑噩噩也便罢了。可是皇|权是什么东西，他一旦登上帝位，手里有了生杀大权，这滋味，是想舍就能舍的吗？哥哥的存在只是天天提醒他，你手里的权利是借来的，迟早要还的。甚至借，都不是人家乐意借给你，那是看在你儿子的面子上，父皇他不安呀，更何况做父亲的叫儿子压了一头，更添羞恼，自然恼羞成怒了。”
　　段青箬瞥到顾笙刚刚批完的奏折署着一个“田”字，伸手要拿来看，叫顾笙敲了一下，讪讪地放开手“当年太|祖对自个儿的三个孩子是真的不错了，看看他给三人挑的正妃便可知晓，是真真儿用足了心的。”
　　“是，怕太孙年幼，次子软弱导致外戚坐大，特意挑了除了个身为已故国公的哥哥连个娘家人都没有的二皇子妃。倒是没有外戚了，我那父皇下起手来，也能无所顾忌了。”
　　“说到底是没想到吧，怎么都是自个儿的儿子。”
　　段青箬漫不经心地点头“人心易变。”
　　“爷爷也不是没有打算，虎符都给黎国公切了一半走，就是防止他儿子想干坏事。”顾笙又把那封折子递给段青箬，微微横了她一眼“可惜呀，‘老实人’坏起来，竟然也能坏到这个地步。”
　　段青箬匆匆浏览了那本折子，发现确实没有任何有益信息，讨好地朝顾笙笑了笑，转而说“先帝倒还是有点分寸，不然直接把先太子消息往敌营透一透，就够咱们喝一壶了。
　　孰料顾笙一叹“如若真是如此，哥哥也能狠下心肠了，不至于这半生蹉跎。可惜了，父皇浑是浑，胆子倒也够小。”
　　段青箬冷笑“说句大不敬的，先帝的资质，根本坐不稳皇位。他不想着怎么当好皇帝，净想着怎么除掉别人，真叫人不能理解。”
　　顾笙放下朱笔，把奏章交给半夏加盖宝印“世人大多庸碌，还极擅长本末倒置。世上人有千千万万，只靠杀比你强的，从不反求诸己，”她的语气蓦然肃杀起来“只能一生惶惶，不得安宁。”
　　段青箬思索片刻，用理解的口吻说“德不配位，天降福祉，确实是天大的侥幸。”
　　顾笙终于抬眸“青箬，天道公正，不会让你白白受了侥幸的，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要么多付心血，要么，就像我父皇那样，呵，日夜难安。”

　　召回黎攸之的诏书刚发下去五天，那边私自离开驻地的沈砚一沈将军，终于到京了。
　　顾笙见到沈砚一的时候，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却让人感到无言的强大与安全，顾笙想，大约就是如此，才能让父皇明知他同哥哥一道习武，却仍不忍心弃之不用，只是远远丢去北疆，也因此铸成了大乾最坚固的围墙。
　　她请沈砚一一同去凝云阁小坐，两人互相问候之后，顾笙轻叹“砚一哥哥，你回来晚了，怎么不再早半个月呢？”
　　“陛下”沈砚一却并不回答，而是死死盯着顾笙的神色“臣只是不明白，缘何，非要太子入宫以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送走陛下呢？”
　　顾笙垂眸看着杯中的清茶，避开大将军的审视，若无其事的笑“父皇终究是皇帝，想杀他，哪那么容易。就是哥哥，也没有这个本事呀。”
　　沈砚一神色疑虑“当真？”
　　顾笙握着茶杯的手一抖，她不动声色地把茶杯放到小几上的茶垫上，这才抬眸，泰然自若地回视“是。”
　　沈砚一还想再问，顾笙却突然提高声音“砚一哥哥，你风尘仆仆，一路劳顿，老师在府中想必也等急了吧。你还是尽早回府，这些事，日后再谈吧。”
　　沈砚一蹙眉“殿下……”
　　“砚一哥哥”顾笙垂下眸子，语气不耐烦起来“孤累了。”
　　沈砚一无奈“臣，告退。”
　　顾笙微微颔首，脊背僵直，直到人走远了，才慢慢放松下来，她拿起桌上的茶杯，想要压一压情绪，却发现手还是抖的，茶水溅将出来，她只得做罢。
　　怎么会没有别的法子，可那是她的傻哥哥呀，对于她从小被忠孝仁义教导长大的哥哥来说，或许只有这种以命换命的法子，才能他的聊慰不安。
　　顾笙不知道当哥哥把一碗一碗藏着致命的毒的药汤一口口喂进父皇嘴里，也喂进自己嘴里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是释然还是痛苦，可曾想过她吗？
　　是不是父皇逼他以身试药，也微微缓解了他的愧疚？
　　为了他的江山子民，他只能背弃忠孝，然而终究是过不去，放不下，只能求得这两败俱伤的结局，仿佛以身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