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思》林影落

3、流亡岁月（下）

　　自从南荣乌关城破以后，西桐军队并没有就此停歇，而是继续向南荣内陆挺近，现在据说已经到了南州城外不远，而南州是南荣继乌关之后面向西桐的第二座大城市。

　　南荣地域辽阔，占据了整个红河流域，其间有五座大城市占据着这块区域最重要的五个位置，他们分别是红河西北段尽头的乌关，红河中段上部的南州，红河中段下部的吉江，红河最南端的长宁城，还有红河中心区域，也是土壤最肥沃植被最富裕的地方，南荣的皇都红荣城。

　　可以说，南荣就是由这五个城市和其周边的小城镇组成的。

　　现在路上的流民比云瑶他们刚刚出来的时候多了不少，都是乌关和南州之间的城镇百姓，因为受到战乱的波及，不得不背井离乡朝南荣更内陆转移。

　　云瑶现在就低着头在这些流民里穿梭，她的心跳的很快，目光穿梭在这些人腰间或手上。

　　她需要找一些吃的。

　　当初在苏子镇搜刮的银两早已经用完，他们要吃的，只能去偷去抢。

　　很快云瑶就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一个妇人刚刚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了一块大饼，大概是才从附近的城镇出来，身上的食物还比较充足，并没有对这块大饼有过多的关注。

　　云瑶在旁边站了一会，然后抓准一个时机突然冲上去，握住那块大饼就往前面跑，只是她刚刚跑出两步就被妇人身后一个大概是她儿子的人扯住摔倒在地上，然后一顿拳头就下来了，伴随着妇人愤愤不平的咒骂声和周围人的斥责声，良久，才平息了下去。

　　云瑶又在地上躺了一会才爬起来，刚刚抢的大饼因为没拿稳被妇人的儿子拿走了，云瑶等他们走远了，咬了咬双唇自己站起来。

　　云瑶当然知道偷别人东西和抢别人东西都不好，可是她能够再饿一些，小启不能。

　　路边乞讨早就试过，可惜现如今大家都朝不保夕，乞讨换来的不过都是些想把她或者小启买走的流商人贩。

　　只要走到南州就好了，那里没有失守，自有官府会发放救济粮食，再不济，乞讨也能吃得饱些。

　　南荣太大，光是苏子镇到南州的距离就有上千里远，也幸好他们有苏苏，不然这么远的路程，靠他们两个得走到何年何月。

　　云瑶看到周围，全是些被战乱波及，背井离乡的流民。他们有的在愤恨不平，有的已心灰意冷，有的在哭泣，有的叨诉，有的抱着自己哭泣的婴孩一动不动，有的一边打一边骂一边还哭着……

　　云瑶看见一个人吃了一口馒头，呛住了，然后把吃过一口的馒头放到一边去拿水喝，云瑶就趁着这个时刻跑过去抓起了那个吃过一口的馒头，然后拼命跑。

　　拼命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拼命跑，直到后面再也听不到声音了才能停下来，气喘吁吁。

　　不过看着自己捂在胸口的，被咬过一口的大馒头，云瑶还是露出了笑容。

　　云瑶笑起来的时候眸子依然透亮无比，映得出整个天穹的清澈和明朗，与她脏兮兮的外表完全是两个样子，和战争造成的混乱悲苦场面也完全是两个样子。

　　小启也笑，每次看云瑶笑起来的时候他都会跟着笑起来，

　　然后，云瑶就笑得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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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云瑶他们没有找到破庙或空屋子，只好找到了一棵树，在下面将就一晚。

　　不远处火光炸响，战马嘶鸣，人的吼叫声和兵器的相接声不绝于耳，旁边的一个地方两军相接。

　　云瑶甚至都能感到地面在微微震动，她靠在树边抱着小启，怀里的小启已经睡着了，云瑶却半天睡不着。

　　其实流浪以来，她早已经习惯这样的风餐露宿，只是这还是第一次离战场这么近，她不觉有些害怕。

　　云瑶想起，自己曾经还是很喜欢爬树的，不顾小丫鬟的阻拦，不顾爹娘的担心，就是喜欢爬到树上看远方，觉得那样能够看得更远更清楚，能够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而现在，她抱着睡得并不安生的小启，一点也不想看得更远更清楚。

　　远处的风景，她可以想象的出，是战争之乱。

　　云瑶坐在树下，能看到天空中隐隐约约的参天火色，浓浓夜色中不停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战马嘶鸣声，又掺杂了各种惨叫的声音，让她的心一直难以安定下来。

　　苏苏似乎感觉到什么，走近来，用头蹭了蹭她，云瑶轻轻的笑了笑，抬起一只手抚摸苏苏的鼻梁。
　　“苏苏，你说，人为什么要打仗呢？”云瑶道。

　　“我听到了你的同伴惨叫的声音，你也听到了吧？”

　　苏苏轻轻的哼了哼，云瑶继续说着话。

　　“我还听到了好多人的声音，他们也在吼，在叫。” 云瑶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一点甜味，和这个隐隐充满了马蹄声惨叫声悲戚声的夜晚呈反比。

　　“还有火燃烧的声音，烧了好多东西吧。和那天的苏子镇一样。”云瑶道。

　　“苏苏，那些声音都让我很不舒服……”

　　云瑶的手反复抚摸着苏苏的鼻梁，似乎那样就能让自己的心稍微安定下来一些。

　　苏苏也似乎听懂了云瑶说的每一句话，就这样低下马头任她摸着，任她靠着。

　　空气中有一丝燥热，夜色远远盖不过远处那隐隐约约的声音。

　　战鼓声、烽火声、马蹄声、人声，他们混合在一起，生生的将整个夜色的安静打破了，画面中的少女站了起来，望着战场的方向，不知所想。

　　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她从身侧皱巴巴的衣服里拿出了一支笛子，是很小的时候她生日娘亲送给她的礼物。

　　少女把它放在嘴边，然后，清朗明澈的声音从她的嘴边传了出来，轻轻的，长长的，婉转低回，抑扬顿挫。

　　仔细听，竟是过去在苏子镇时，她捡回来的那个苍华在她身边哼过的一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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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你这个小姐她也挺累的吧。”

　　云瑶刚刚把自己的小丫鬟哄回去，自己坐在树上，拿着娘亲送给她的笛子要吹个什么，就听见苍华在自己旁边说道。

　　云瑶很自然吃了一惊没有坐稳，差点要从树上掉下去，被苍华很有预见的抓住手腕，重新拉回坐好。

　　“你怎么突然就出现了！吓死我啦！”云瑶惊魂未定的拍拍胸口。

　　“对了对了，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我完全没发现。”惊魂还未定，云瑶想到什么也就开口了。

　　她朝下面望了望，确认虽然不是什么大树，但这的确是树上不是平地，自己可是费了半天劲才爬上来的。

　　“你爬过几次树了？”苍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

　　“嗯……五六七八九……”云瑶认真的数了数，发现自己也记不清楚。

　　“那可真笨的。”苍华道。

　　他是指云瑶爬了那么多次的树，每次爬上来还是要费那么大力气。

　　“什么什么！”云瑶瞪眼，十分确定的表现着自己的不满。她兴奋或激动起来，或是情绪波动比较大的时候，就喜欢用叠词。

　　云瑶知道苍华会武功，这在自己捡回他不久后就发现了，会武功的他对于爬树来说当然不觉得什么，可是自己不一样啊。

　　“怎么一定要爬到树上练？”苍华问道。

　　这是云瑶刚才哄骗小丫鬟的说法，说自己要练习吹笛子，一定要到树上练习才练得好。

　　“就是喜欢坐在树上啊，你看，可以看到平常看不到的风景吧？”云瑶手向前方一指，片片的树梢接了天连了地，树叶铺成了海阔，一轮圆日正落下，洒下一片金红色的网，连带着云瑶的脸颊，都是绯红绯红的。

　　苍华在云瑶身边坐了下来，他看着前方，正是日落西下的方位，那个方向，过去是乌关，再过去，便是西桐。

　　他看前方的时候目光变得悠悠的，让云瑶看不清楚底色，整个人都变得和平时的苍华有些不一样，是狂妄却又不太像，是锋芒却又不贴切，像是藏于鞘中的剑，但是不必拔出来就能够伤人，像是隐匿于黑暗中的兽，但是不必出击就能够捕猎。

　　对于一名少年来说，这样的复杂很少见，非常少见。

　　云瑶不喜欢苍华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带着隐隐的一股悲伤。

　　“我刚才吹的笛子你听到了吗？”云瑶微微倾身，笑着问。她的笑容很快将苍华那种复杂又隐藏着悲伤的感觉给打断掉了。

　　“听到了。”苍华回过头。

　　“你觉得怎么样？”云瑶的眸子闪着光，整个表情都写着：快称赞我快称赞我。

　　“挺好的。”苍华的嘴角微微扬起，云瑶的笛音和她的笑容一样，是清澈而明朗的存在，和曲调没有关系，整个都有一股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无忧无虑的简单心情。

　　正是他们这个年纪该有的心情。

　　“唔……其实我还没想好呢，我不想吹我娘教过我的曲子。”云瑶看着自己手上的玉笛，眉头微皱的思考着。

　　“对啦！乌关那里有什么好听的曲子吗？”云瑶忽然想起身旁还坐着个苏子镇的外乡人，比起这里的人来说都见多识广，不由问道。

　　“……”苍华竟然……语塞了。

　　让他觉得好听的曲子当然有，不仅有，而且记忆深刻。

　　只是这首曲子……

　　“没有吗？”云瑶疑问。

　　“……有。”苍华沉默了半响，还是承认道。

　　“哇，想听想听！”云瑶的眸子晶亮晶亮的。

　　苍华沉默半响，终于还是轻轻开口，他哼唱的是一首曲子，没有歌词，轻轻地，静静地，缓慢却抑扬。

　　他的声音略略有些低沉，中途因为从没有哼过歌曲有些生涩和停顿，但是丝毫不影响这整首歌的调子和感受，显然，唱它的人曾经听过很多遍，又在自己心里把念过无数遍，以至于虽然从来没有哼唱过，也能够准确无误的复唱出来。

　　云瑶就这么静静的听着他哼，默默的看着他唱，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滋长起来，挠挠的，痒痒的，绯红了她的脸颊，遗忘了她的呼吸，抽空了她的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跳声，一下，一下。

　　这些心跳声和苍华哼唱的那首曲子合在一起，一句，一句，侵入心扉，融入血脉。

　　那是她和苍华在一起的日子，是她还在苏子镇里无忧无虑不凑吃穿的日子。

　　而现在的云瑶带着小启，骑着苏苏，一路摸爬打滚靠着小偷小摸总算是到了南州城外。

　　因为西桐的军队已经离南州不远，城门已闭，陆陆续续到达的流民都被拦在城墙外面不准入内，城墙外乱哄哄的一片怨声载道，云瑶和小启也在其中。

　　好在午时官府会派少量官兵出城来布施，总还算是平息了部分民怨。

　　烈日高悬，明明已经立秋了，气温却丝毫没有降下来，长长的队伍有一大半都处在太阳的暴晒下，一点一点很缓慢的挪动着，云瑶就在这条队伍之中，这是官府今日放粮的时辰。

　　云瑶被热得够呛，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擦额头的汗水了，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她站着的脚有点发虚，不过最难受的还是头顶的太阳，感觉整个人好像一直在蒸发一样。

　　好在没过多久，云瑶就领到了自己的粮食，赶紧和小启一起端到了周围一颗树荫下。

　　“小启，来吹吹。”云瑶端着粥和小启说道，然后一大一小并排坐着，一人一碗粥得开始吹起来，他们两个吹粥可是有节奏的，该一起的时候一起，该交错的时候交错，吃个布施的白粥而已，还因为这简单的游戏咯咯咯得笑个不停。

　　多玩几次后，连旁边三三两两的流民看到，也不觉笑了起来。

　　“小姑娘，这是你弟弟啊？”旁边有一个大娘和他们搭起话来。

　　“是啊！”云瑶笑。

　　“不容易啊，就你们两个吗？”大娘道。

　　“是啊。“云瑶点头，又马上摇头，笑着指着旁边正在吃草的苏苏道“还有匹马呢。”

　　大娘笑，问起云瑶的名字，又互相聊了几句。

　　聊着聊着，她的表情变得有些难过，一边看着云瑶一边道：“我女儿也和你差不多大呢……可惜……”

　　她哽咽起来，旁边的大叔对云瑶不好意思的笑笑，叹了口气开始劝她。

　　云瑶看了他们一会。

　　背景离乡的很多人里都有至亲死去，这一路过来，云瑶看得太多。

　　正在这个时候，前方忽然一阵烟尘滚滚袭来，伴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有人惨烈的叫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