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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战京门 ...

  •   (楔子)
      如果六年前有人问起江湖上谁最有名,小六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三个字——独孤然。
      小六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不会武功,不跑江湖,就开封城里一个本本分分卖茶的摊贩。
      然而即使这么个小人物也有他的梦想。他做梦都想拜在名师门下,成为地地道道的江湖人。也不知道是他命格不好,还是八字犯冲,不是别人看不上他,就是看上了入了门师父却突然死了。
      总之,六年前的小六在卖茶,六年后的他还在卖茶。
      六年的时间不算长,江湖上世事变换却太过快了一点。昨日一切都好象说书人讲的笑话,南柯一梦罢了,今日物是人非。
      江湖人也是人,或许比一般的平头百姓更现实。
      不少人已淡忘了“独孤然”这个名字,一如不少人对独孤一族的陌生。信州独孤氏一向孤来孤往,行事独断独行。但凡提起独孤九剑,只要是在江湖打过一层滚、剥过一层皮的无不为之哗然。那惊世的剑法,每一代初露端倪,便能让施展它的那个姓作独孤的男人撼动江湖。
      无庸置疑,独孤然练成了独孤九剑。望尽近三代二十七人,唯他一人尔。
      而那一年,独孤然十六岁。
      十六岁的他被江湖奉上“剑绝”的称号,独孤然倒也没叫人失望。当年斩杀武功高绝恶贯满盈的血无燕,意气何等奋发。然任谁也想不透的是,一个月后,独孤然忽然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消失。唯一知道的是他最后去见的是另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名字叫做展昭。
      三年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展昭被江湖人尊称为“南侠”。
      又三年,南侠展昭毅然投身官场。而我们的故事也从这里开始。

      (一)
      雨后的湿气还未从空中散尽,惊锣已敲响三更天。
      接着又是一声声的梆子回荡在宵禁后显得异常空旷寂静的大街小巷,与正值五月怒放的石榴花形成极不和谐的反差。那血般的红艳,即使夜的黑重也无法掩去。飕飗夜风袭过,垂荡的枝条摇曳而舞,像被哪个顽皮孩童点了一把火,遥遥看去真好似烧了起来,如梦似幻。
      小六也不知道今儿个发的什么疯,起了个大早,天还黑呼得厉害,就挑上担子往平日里置摊的御廊去了。
      两处御廊,日间没少留下买卖过后的狼籍,此刻已不复脏乱。也就这两天被官差早早遣了摊,收拾干净。
      小六想得倒不是如何从早朝的列位官人手里挣得第一份盈收,也就一点好奇外加一点心血来潮,甚少宵禁的开封城近日定是有些不寻常。但他还没把刷得干净的茶壶茶碗摆上摊,就被一抹无声无息出现在御街上的黑影吓得三魂去了两魄。揉揉眼,定神看去,原来是个长发披肩的黑衣男子。
      小六本想凑近瞧瞧,孰料那人倏地朝他的方向凶狠瞪来一眼,小六立时缩到摊后,再不敢冒头。
      有脚有影,自然不是鬼,但那男人有着一张比鬼还苍白可怕的脸,衬在裹身黑衣下,更显突兀。一脸胡须腌臜,蓬头垢面,若不是蔽体黑衣泛着的光泽一望便是上好锦缎,真叫人误以为是哪来的叫化。
      那黑衣人视线不曾多做驻留,便稳步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御街之上。手里握着一根四尺半长的竹棍子时不时敲击地面,发出笃笃响动,和渐渐远去的更梆清脆混到一处,浑然不同,却给死寂的京城带来一份特殊的节律。

      (二)
      慈宁殿的大门缓缓合上,在夜间显得异常空旷的大内久久回荡着那一声低沉。
      八贤王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仍维持着适才躬身之礼。只是眼神已同此刻发出的声音一样锐利。
      “那位人呢?”
      一贴身侍卫即上前应道:“回王爷,不在御书房,养心殿也空着。”
      心中暗骂一声“胡闹”,眉宇遂蹙作“川”字。八贤王收礼毕了,挺身朝向南方。猎猎夜风吹得衣袂翻飞,幽暗的光线只能勾勒清那刚毅脸庞的轮廓。“有没有听到动静?刚才起南面的京门似乎便吵得厉害。”
      那侍卫似有所悟,却仍不敢置信地诧异道:“德正楼?不可能吧。”
      八贤王向他投去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宋凯,你跟了本王多久?”
      “卑职三年前入的南清宫。”
      “三年?也够久了。”长袖一挥,已大步向前。八贤王边行边道:“去把御林军统领穆正找来,就说本王要上德正楼。”
      “遵命。”
      宋凯正欲离开,又被贤王叫住。
      “本王有一句话要送你。”忽然柔和了语调,回望之时竟似在眸光深处摻入一抹高深。“越不可能的事,往往就越有可能。”

      (三)
      火把照亮了半边天,人声鼎沸,刀鸣剑吟。皇城正门便在这股喧嚣的中心。
      德正楼共五门,金钉朱漆,壁镌金凤飞云、九龙吐珠。琉璃瓦覆顶,诸彩绘栏槛,阙亭两相对,守卫列成兵。往昔,除了祭天这样浩荡出入的大日子热闹些,平日连针尖落地的声音都可明辨。此刻喊杀震天,近百守将兵士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困住正中的黑衣人,群起攻之。
      被围小小方寸间,黑衣人却是身法极快,应对自如。一根竹棍使出四两拨千斤的伎俩,不显丝毫慌乱,悠然得仿佛根本不急于脱离险境。或许,对他来说,那根本不是险境,而是戏耍的场地。
      只见十来红缨长枪突地挺进,黑衣人一声清啸,单掌压下,借力斜翻而出。足根尚未落定,眼神便是一利,朝向左侧朵楼:“正主姗姗来迟,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吧。”
      众人望去,竟有一人坐在朵楼楼顶的琉璃瓦上。重云掩着月光,看不真切,唯有宽大衣袂与两束过长的发带在风中劲舞飞扬。
      “大胆!什么人?”一守将冲上喝道。
      没有应对,只见楼顶那人手一扬,接着一股压迫的气流迎面而来,守将连退两步,才伸手接稳,竟是一块冷冰冰硬梆梆的令牌。借了火光仔细一看,冷汗不自觉自额头滚下。将首单膝一屈,引身后一众跪了一地。
      鹤立鸡群,黑衣人冷笑:“嚯,好大的排场。南侠便是这样迎客?”
      高楼顶上,却是一个不温不火的声音传来。
      “折煞。展某自问还遣不来这等排场。只不过……,”话音顿了顿,带着一丝玩闹的口吻,“要遣他们走,倒不怎么困难。”
      跪着的守将一挣,蠢蠢欲动要说些什么。却听那个声音慢条斯理道:“都退下吧。”
      众人面面相觑,并不动作。楼顶之人倒也不急,一手托着下巴支在盘腿上,仍是浅笑吟吟的。只是那笑声聪明的一听就能明白其中饱含的威慑。
      “怎么?不是穆统领便遣不了你们?”
      人流分成两股,终退散开去。
      黑衣人见状,更是纵声无忌。“本还担心这江湖的豪侠会过不惯官场生活,如今一看,倒是如鱼得水得很。”
      “不过入乡随俗罢了。官场江湖不过换了个道场,我还是我,如约,展昭单刀赴会来了。”
      “那这些人来搅局算得什么?”
      “谁知道?说不准是哪个有脸面的请来的热场。”
      黑衣人冷冷嘿了声,“不一般,不一般。人说一入官场舌浑圆,颠扑不破,果然非虚。”
      轻轻幽叹,佯装的无奈在片刻又由带着些许玩世不恭的笑声取代。
      “世人笑我多变化,我嗟世人不知变。”
      “嘴皮子上的功夫在下自愧不如,只好从手上的功夫讨回一二。”不耐烦了神色,黑衣男子遂起厉喝:“废话少说,下来!”
      “正有此意。”
      应答之声刚自响起,一道绯光已突破夜色黑漆的包围,一如当空掷来的石榴火。
      那衣,红而不艳;那人,卓尔不群。
      飞扬的是眉,青春的是脸,一对瞳眸却偏生得蕴着不属于年轻人的东西——深沉有如探不到边的汪洋大海。要命的不和谐到了那张脸上偏偏成了不要命的理所当然。外加嘴角一抹看似挑衅又玄妙的微笑,当真叫人印象深刻,片刻挪不开眼。
      ——二十有二,青年御前,弱冠不复,热血依然。
      右手按到剑柄上,展昭没有拔剑。而那黑衣人也没有动作,他深蹙着眉头,仔细打量对手上下,似在琢磨什么。
      展昭并不催促,因为别人打量他的时候,同样给了他打量别人的时间。只是目光或热或冷,总会叫人焦躁难安。展昭这种人的目光刚好便是如此——犀利中带着一丝明透,好似利剑的锋芒,光用目光便能将人剖开看个彻底。
      谁都不愿被别人看穿自己的心思。黑衣男子也不例外。
      无法按耐的手终是紧了紧手心的竹棍。

      (四)
      小六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明明心有余悸于适才那幽灵般的黑衣人的骇人目光。但当皇城京门前“闹腾”起来,双腿竟不由自主往那个他从不曾踏入的领域走去。
      是好奇心驱使?是对江湖的向往?
      无暇追根究底,小六已然停住脚步。只因眼前的景象足以夺走他所有呼吸。
      谁都不知黑衣人何时出的手,但当石榴枝莫名折落,小六才看清黑衣人手里多出一把苍冷长剑。四尺来半,恰是适才手里竹棍的长度。而竹棍本身已不复存在,紧接榴枝掉地的是两声清脆的竹落。
      整齐的切口是被劈做两半的证据。准确地说那并非什么竹棍,而是收剑的竹鞘。
      可以拿来做鞘的竹子,决非寻常。
      只是,再不寻常,都及不上能将其瞬间劈成两半的利器。
      那利器是一柄剑,通体乌黑,油光可鉴。这本是世上最最罕见的宝剑,小六却不是第一次见到。几乎大半个京城的百姓都见过,因为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认得那宝剑的主人。只是此刻那宝剑主人不再如同以往般淡定,震惊是他此刻眼中唯有的神色。
      “鹰疾雪咬?!是你?!”
      “六年未见,你竟还认得。”
      “纵是模样变化不少。这剑、这招,总还认得。”
      黑衣人的声音异常洒脱,然眼神中却有一股不易察觉的悲怆藏在眸之深处。“已过了六年,我不再是当年的我,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你手中的居然是湛卢。如此神兵利器竟被你得到,世事变换,果然难测。你的巨阙呢?”
      “展昭岂是贪得无厌之辈。得此湛卢,巨阙自不再属于我。现在,湛卢才是展某的剑。”指腹轻轻抚过剑身,展昭的表情流露一丝别样的温柔。“倒是你,使的还是雪咬,只是你听了我当年一句,终是为它做了鞘。”
      “可惜,那鞘已成你剑下亡魂。”不同于抱怨的口吻,黑衣人的双眼满是欣喜的精光。“不过我很高兴,那说明你的功夫并未搁下。”
      “你的又如何?”
      “试过便知。”
      “也好。那就让我再领教一次你的独孤九剑。”

      (五)
      独孤九剑?!竟是独孤九剑!
      小六当然十分清楚一点:现今世上只有一人会使独孤九剑,而这个人此刻就在眼前,那么他就只可能是独孤然,唯有独孤然。
      迷样消失江湖。如今,在这皇城京门前,却又迷样出现。
      小六觉得他的下巴一定是脱臼了,张得大大的嘴怎么也合不拢。传说中的人物一下现身眼前,任谁都无法顷刻缓过神来。

      不同于先前的迅捷,雪咬走势奇慢,每一下运剑都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初学者认真扎实却缺乏速度与技巧。可正是这样近乎平庸的招数,湛卢竟不曾一次交锋,展昭看似全力以赴,却总在即将撞击的瞬间,剑锋一转偏离了方向。
      两人相争,不知不觉间,漫天飞花已迷惑了众生的眼。
      飞花,飞花,满眼是飞花。
      飞花似梦,似梦的霓衫将身裹,似梦的羽翼把天遮。
      近德正楼二丈内,花枝纷纷打舍,落英缤纷如雨,煞是奇幻。
      明明是平庸至极的招数,却在花瓣拥绕下显得不同凡响。中心的雪咬,色苍苍,质剔透。每一动,都牵动着花雨纷飞,好似活人的脉搏,充满生机与变数。四周的气流似乎也被这股慢收囊其中。
      而湛卢,却是“雨”中的雷闪,快而不乱。斩不尽,独独不让其连成一线,如一叶扁舟,破浪逆行。忽而直刺,忽而横劈,忽而指天,忽而点地,驰骋无忌,放任自如。
      身被花雨所笼,展昭的身法动得极快,瓣不沾身。步伐之灵巧,连御内真的御猫怕也要相形见拙、自叹弗如了。
      逼到近身处,展昭突然推出一掌,打破了空气中原有的流向。满天的花瓣突地倒行逆施,全然涌向独孤然。
      灌注雪咬上的内力猛地回撤,同样一掌迎上。内劲相激,拼得环绕的石榴花瓣如炸开了锅,向四周散去。

      (六)
      最后一截香灰落入小金炉,云龙扇同时敲上青玉棋盘的边角。
      “长考可有良策?”
      对弈之人叹息:“亡羊之牢可补,纰漏百出难应。”
      “左路尚留一隙生机,飞上一手,可保大龙不失,不至全军覆没。”
      “却也是回天乏术。”
      “输了?”
      执黑之手终于落下,却是投子棋盘上。
      “输了。”
      黄袍青年扇击掌心,玩味道:“难得见卿家弃子投降。可惜,赢的是你的心不在焉,叫人高兴不起来。”慢慢从椅上起身,踱步栏前。栏外,漫天石榴花瓣打着旋儿地飞舞,如刮起了别样风沙。“所幸今年的石榴花开得煞是娇艳,倒是沁人心脾的舒爽。”
      “依臣之见,应是陛下心有旁笃。”
      “这话何来?朕可是赢了。”
      “陛下赢的是肚有乾坤,志在必得。臣匆忙应战,倒显得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了。不过……臣本就棋艺不精,败得理所当然,就跟今年水患造成的灾情一般不出所料。”由袖笼抽出一本黄缎奏章,“关于赈济之事,想必陛下也早有打算?不如先看看微臣的提议,若是与陛下圣意不谋而合,早早得陛下即兴御批,早早示下,那是再好不过。省得挨到太后那头不好交待。”说罢,双手恭奉,呈递上前。
      黄袍天子不急着去接,睇那下首之人,眼角笑意不变,却是嘴角一抽,一声哼哼几不可闻。
      “老狐狸……。”
      “陛下说的什么?臣,听不真切。”
      “朕说一切就按包卿的意思办好了。”
      “陛下圣明。”
      突闻阶梯一串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天子赵祯笑道:“圣明的还在后头呢。”似乎对楼外的景致看出了兴致,干脆斜靠上漆栏旁的梁柱,也不回头,而是笑嘻嘻道:“八皇叔和穆统领来得可巧,好戏刚刚开演。”
      两人上前一鞠到底,礼毕,退至一旁。八王道:“楼下的戏虽好看,不过这个点儿实在不是看戏的时辰,陛下寝宫的侍从宫娥太监都还候着呢。”
      “这么说来是朕的任性委屈了他们。回头朕会好好补偿他们。”
      “只怕有一个人陛下补偿不了。”
      赵祯收敛笑容。“母后知道了?”
      “‘大发雷霆’四字陛下以为如何?”八王视线不禁意扫了下楼下,“也实在是陛下闹得太过了,宫里御林军的人头整整抽走一倍有余?叫太后如何不察觉?”
      眉头微蹙,赵祯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皇叔可是来宣母后懿旨的?”见八王不吱声。眉宇舒展,阴霾尽扫。俏皮的笑容更显开怀。“如此,皇叔必是替朕相好了推托之词。呵,既来之则安之。皇叔不妨猜猜那下头旗鼓相当的两人究竟最终哪一个会赢。”
      “恕臣老眼昏花,不如让包大人代臣猜上一猜吧。”
      “也好。”赵祯饶有兴味地向身后斜去眼,点了点头。“包卿,可别让朕失望啊。”

      (七)
      独孤然在喘息。展昭也在喘息。
      已不记得彼此攻了多少招,守了多少招,拆了多少招。险象几番寰生,彼此哪怕一个小小的差错都可能要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偏偏,谁也没有出这个差错。只是局势在不断改变,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懂这种变化。
      独孤然在动摇。他的眼神在动摇,于是他的剑也变得动摇,变得急躁,变得再也无法保持原有的稳。展昭影响了他,一如眼神中的自信不断动摇着他原有的自信。所有的武者一旦对自己开始产生怀疑,本身已输了一半,若对手旗鼓相当,输赢的结果也变成只是早晚成型的定数。
      于是他出现了第一个差错,而一个差错已够。
      独孤九剑已露败迹。
      当雪咬乱了章法,当湛卢越迫越紧,他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灰暗迫来,压着胸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那是一种绝望,与死无关,而是由脚至头的寒意,将残留在体内的活的热度一寸一寸地“杀”掉。
      然而,最终没能走到这一步。就在雪咬一个交击,几乎要被震脱手的当口,展昭的湛卢却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八)
      三十来岁的黑面官员慢慢走到八贤王跟前,略施以礼。随后退两步,慢条斯理道:“这输赢的事本不好说,不过王爷这一来,倒是带来了好讯息。”
      “此话何解?”
      “提示有三。其一,近日京城官员屡屡被袭,每次我开封府都会事先收到一份相关的信件,与其说是示警,不如说是下的战书。其二,无论怎样巧妙安排护卫周全,那个人犯都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得手。其三,今次竟投信说要不利陛下,更肆无忌弹地向展护卫挑战,决战京门。若不是艺高胆大,便是运筹帷幄,不然如何敢作此等无谋的挑衅?”
      “那么你的结论?”
      “结论只有一个。”
      “说。”
      “包拯从不信展昭会输。”
      八王笑起来:“这是什么结论?”
      “皇叔竟也难得犯起了糊涂。”赵祯笑道:“包卿的意思是,既然展昭不会输,那么输的必然是跟他交手的人。会输的人又如何杀得了朕?自然,有胆量要行刺朕,便要先避开朕钦点的那最叫人觉得棘手的御猫啰。”
      包拯道:“不但如此,那犯人谋略过人,每次犯案正是利用了别人的盲点。”
      “哦,怎么说?”赵祯问。
      “事先收到杀人的信件,我开封府自然会加派人手予以保护。然而,正因为遇害之人身边多了许多不必要的人,才会被杀。因为犯人从一开始就在我们之中。陛下与王爷可曾听过有一种叫做易容术的东西?”
      “展护卫倒是有和朕提起过。难道……。”
      “不错,犯人可能易容成任何一个人。不可疑的若是成了可疑,人数越多越叫人无从疑起。”视线一斜,对上垂手立在八王身畔的统领穆正。“你说是吗,穆统领?”
      穆正一惊,不知该说什么。而此刻的八王脸部猛地一抽,瞬间之后却又恢复如常,微微一笑,说了声“原来如此。”
      “难怪陛下深夜还不安歇,却有闲情逸致在这德正楼上与包大人对局。身畔更连一个守卫都不见,原来是在肃清可疑之人。哦不,更是仿效姜太公直钩垂钓——愿者上钩啊。”
      “可不是。朕都快哈欠连天了,这才等来两位能了朕心事的。”赵祯悠闲地靠在梁柱上,云龙扇有节律地击打着肩头。
      “能为陛下分忧,自然是臣等的义务。”突然拍了拍手,德正楼同时出现数十弓箭手,而他们的箭头俱对准了统领穆正。
      “王爷,你这是……?”穆正惊道。
      八王道:“穆统领还不明白?皇上疑你。”
      “疑我?疑我易容?可我并没有……。”
      八王手一阻,打断穆正的说话。“是了,你并没有做什么。你只是听了本王的吩咐调了该守中宫的守卫去对付今夜闯京门的贼人。也只是恰好与本王一同上了这德正楼。所以……,”温柔地眼神瞬间尖锐无比,高举空中的手又是轻轻一挥,数十箭头转向了赵祯。
      “王爷你……。”
      包拯护到赵祯身前,神色严峻道:“穆统领还没看出来吗?要钓的鱼如期上钩了。只是……我与陛下似乎拎错了鱼杆而已。”
      八王笑道:“这左手右手小小一个差错,有时也会成为致命的伤口。”
      穆正扑向赵祯想救驾,可是一双有力的手将他的臂膀拽住,接着便是一掌印上胸膛。一口腥血涌到喉口,穆正连退三步,不可思议地瞪着那个向他出手的八贤王。终于领悟到了什么。
      “你……不是八王爷……。”
      “儒子可教。”
      高举的手终是落下,如开封府中常常挥落的铡刀。

      (九)
      乱箭,是不期而至的毒蛇信子,泛着死亡的色泽。只是那色泽是昏暗,在没点几盏灯的德正楼上,俨然成了黑夜里的杀机。然而毒蛇的可怕,从来不在它的红信,被拔去了獠牙的毒蛇,便只是吓唬人的东西。
      当暗中的杀机激发,楼外的光竟也不期而至。
      那是破除暗夜的一道流光异彩。要知,对付暗夜,没有比光明更好的“利器”。
      聚在一起厚厚的云层散了去,洒下最美最柔和的月之华,一种说不出的祥和,似水的涟漪渐渐平息。
      冲入德正楼的光影已然消散,留下的是沐浴光晕下仍靠坐凭栏的大宋天子,与他身前那被世人称为铁面青天的男人。他们没有动,甚至带着几分悠闲。因为他们心中清楚自己根本没必要动——比乱箭更快来到两人身前的是一柄剑。那剑明明通体乌黑,却比任何一柄剑更能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当这柄剑出现眼前,八王浑身一颤。
      “展昭,是你?”
      不可抑制的笑容,展昭嘴朝身旁努了努。“不但是我,还有一个人。”
      劲身黑衣,却有着一张即便隐在暗处都藏不住的苍白脸孔。独孤然抛下抓在掌的数支利箭,不解地瞪着那一脸明快笑容的绯衣青年:“展昭,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哪里是展某玩的把戏,独孤兄真正该问的是这一位。”摆摆手,指住那假冒的八王,展昭显得异常的有条不紊。“问问他为什么要霍乱京城,杀人无形。问问他究竟与你有什么冤仇,又用的什么法子将你找出来做饵,不但可以对付我,还可以做他得手后的替死鬼。更要问问他这个游戏是不是很好玩,玩够了没有?”笑意还在脸上,却突起一股难言而喻的压迫。直到湛卢一剑空斩,生生将不远处蠢蠢欲动的某一弓箭手手中长弓劈成两半,所有人才看清他此刻脸上笑中的怒意。
      “若是没玩够,展昭愿奉陪到底。”
      每一个字都像被重锤钉入五脏六腑。
      假八王一手扶住梁柱,哈哈大笑,几乎连腰都要直不起来了:“好精彩的一出请君入瓮。堂堂大宋天子,二品的朝臣,竟亲身做饵。我这小小诡计被破的并不冤枉。只是我能否问皇帝陛下一个问题?”
      “什么?”
      “其实你们一开始疑的就是我,而并非穆正吧?”
      “你说呢?”赵祯笑笑,“展护卫的一句话提醒了朕。任何人犯案之时都会心虚。今夜会上这德正楼的都是可疑之人,不管是指鹿为鹿,还是指鹿为马,都会成为你迫不及待动手的前因。届时,是鹿是马便是一目了然。”
      冷哼。“不过多了一只御猫,也妄想翻天覆地?”
      话音未落,已听得不约而同地响起满弓之声。而与此同时,假八王袖口落下一把匕首,冲向前去。
      赵祯没动,包拯没动,然而奇怪的是,竟连展昭也没动。
      只因假八王冲向的不是别人,而是对事态听得一知半解的独孤然。他满面杀气,出手毫不留情,好似从头到尾要杀的不是皇帝而是眼前这个男人。只是小小的匕首如何是那雪咬的对手。当独孤然将他治于身下,剥去假面具,从那张真实的脸孔下,他看懂了一点:这个男人对他心怀恨意。只是他不懂的是:他俩素未蒙面,这恨意究竟何来?
      从没有听到发弓之声,假八王就明白自己又落入了另一个早已设好的圈套。抬眼扫视,弓箭手们果然被一个个身着相同服饰的高手制住。
      原来那些人的从容,并非夜郎自大,而是有恃无恐。
      假八王冷笑:“难为陛下竟调了如此多的影卫护驾。”
      赵祯也是回以一笑:“连影卫都知道。想必你身后的那个人更不简单吧。”
      像被点破了什么,假八王赶紧闭嘴,扭头一言不发。
      “最多不过是些谋朝篡位的调调,有胆量做,没胆量说吗?”
      赵祯的轻松,到了包拯口里却成了“陛下慎言。”
      “罢了。朕该演的该看的都够了。也该到慈宁殿给母后报个平安了。”走了两步,停下,“这件事就交给包卿你来处理。你当知道分寸。”
      “恭送陛下。”

      (十)
      变数来的快,去得更快。就好像人生小小的插曲。
      看着御林军陆续将一干人押走,独孤然仍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交付假八王之时,他忍不住问道:“我和阁下有过节?”
      “有。”
      “可是我们从未见过。”独孤然绝对相信自己的记忆力。
      “不错。”
      “那过节何来?”
      假八王冷笑:“独孤大侠贵人多忘事。你可还记得死在你剑下的血无燕?”
      听到“血无燕”三字,独孤然忽然不再说话。
      “他是我被你所杀的兄长。我好不容易艺成归来想为他报仇,你却销声匿迹多年,怎么也寻不着你。但有人都知道你最后见得人是展昭。我是不知道你与他是何关系,但为了引你出现,我在江湖上四处散步关于展昭的传言。而你真的出现了。”
      “可你只是利用我做你的代罪羔羊,却没有勇气与我正面对决。”
      “那是因为我知道我绝对赢不了你的独孤九剑。没有人能赢得了独孤九剑。”
      独孤然顿了半晌,随即哈哈大笑。
      “你错了。大错特错。”
      “错了?”
      “有一个人就赢了独孤九剑。而那个人才是真正杀了血无燕的人。”

      (十一)
      不信神,不奉魔,独孤一族的信仰仿佛便是独孤九剑。但对独孤然来说,独孤九剑成不了信仰,仅仅是唾手可得用来杀敌制敌的剑招罢了。但独孤然仍是为独孤九剑感到骄傲,因为不但别人不相信独孤九剑会输,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可在他原本应该扶摇直上的人生中却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了。
      第一次相见是在血无燕的“巢穴”。当独孤然杀了进去,看到的是个年级相仿的少年。少年站在一具尸体前,手里提着一颗头颅。
      少年的眼睛如黑夜的星子,炯炯发光。看了眼独孤然,眼神中却没有半分惊奇。
      “你是谁?”他问。
      “独孤然。”他答。
      “独孤九剑?!”
      “不错。你又是谁?”
      “展昭。”
      “没听过。”
      “你现在听到了。”
      窃瞟了眼尸体,即使不用细看独孤然也很清楚,死的那个正是血无燕。“是你杀的血无燕?你抢了我的生意。”
      不屑的一笑,“这颗人头,我不稀罕。送你。”
      独孤然忍不住笑起来,“这天下送什么的我都见过,唯独没见过送人头的。”
      “我就是一个。”
      “那我似乎也该回送你一样东西才是。”
      “什么?”
      “要不要试试我的独孤九剑?”
      少年笑得异常灿烂。“有意思。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
      “哪里?”
      “这里。”
      “好。”话音方落,少年就消失了。
      随后是一大群人冲了进来,当他们看到血无燕的尸体,便开始了高功颂德。只是那种好似剽窃了他人功德的无谓的名声,像有万根针尖扎在心头,独孤然却无法大声对别人说人不是他杀的。因为那一场除魔之戮,整个江湖的眼睛都紧紧盯在他身上。
      独孤然当然清楚自己为何要向那个无名的展昭提出挑战。不但不甘心血无燕被抢了先机,更因为他要亲自用独孤九剑证明自己才是强大的那个——只要胜了杀死血无燕的展昭,那他能杀血无燕便也成了理所当然。另一种迫使他挑战的原因更纯粹,那少年的傲然自信令人眩目,像一道耀目的极光,几乎灼烧了同年龄却显得过于成熟的他。
      一个月后,他们又再一次聚到一起,比剑论英雄。
      而叫人不敢相信的是——独孤九剑居然输了。
      人生第一次的挫败,竟是如此彻底,如此凄惨。独孤然品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叫做“恐惧”的东西。
      躲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独孤然把自己关在一间地下的屋子里,终日不出门半步。他颓丧过,然而更多时间用来思考的是该如何胜过展昭的剑法。
      展昭的剑法绝比不上独孤九剑的精妙,可每次当被逼上死路,他那把比一般的剑略短的巨阙却似枯木逢春,总能找到一线生机。于是最终的结果,变成了他的落败。
      这一思考便用了三年,江湖上开始盛传南侠美名。他变得更拼命地钻研剑法。又三年,展昭献艺耀武楼,入官场,封御猫。而独孤然越来越无法理解展昭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更无法理解的是为何这样一个被众说纷纭、褒贬不一的人竟是唯一一个赢了他独孤九剑的人。

      (十二)
      独孤然在喝酒。
      前一刻的他还在与人生死相搏,这一刻,他手里拿着酒坛,在开封府的屋顶上和那个人喝着酒。
      酒坛里装着的宫中的御酒,可想而知的美味,入得口中,竟品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出了毛病。不过也有可能出毛病的是那个请他喝酒的人。
      “难道你不曾怀疑我与那个假八王是一路的?”
      “当然,我从头怀疑到尾。直到你追着我到德正楼上,出手救了陛下。”
      身下的屋瓦被一个激烈翻身给压破了一片,“我现在有一个想法。莫非,你是故意将我引到楼上,一探虚实?”
      “是虚是实,从来不是人心说了算。而我一直深信江湖人的骄傲。”展昭手枕着头,双眼看着夜空中的星辰,象是入了迷,“你一定也与其他人一样,得知我入朝拜官后恼羞成怒。所以你才会在失踪了六年後再次出现。因为对江湖人来说,官场既是堕落。”
      “难道不是?”
      “独孤兄,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要入江湖?”
      一句话竟问哑了独孤然。
      为何要入江湖?好似理所当然的事,但他竟说不出答案。
      “为名?不是。为利?不是。为杀人?不是。为惩奸除恶?”展昭笑得有些无奈,“你可有见过拿着凶器的大善人?”
      “这就是你在江湖得到的答案?”
      “我只在江湖得到随心所欲四字。而那似乎并不是我要的。”
      独孤然道:“官场里就有你要的?”
      “也不是那么回事。只是,我现在的理想寄托在这里,于是我就在这里。”
      “你的理想是什么?”
      “活着。”
      独孤然根本不敢相信展昭居然会说出这样一个答案。
      活着。是的,每个人的存在都是为活而活,但并不应该只是这样,对展昭这样一个人来说,这两个字应该还有着更深的含义。
      “为自己而活,为别人而活,为家而活,为国而活,为天下而活。不但自己要活着,也要让别人好好的活着。”
      独孤然浑身一震,“所以你从没有输过?”猛地站了起来,独孤然忽然笑起来,抚住额头,哈哈大笑不止。
      “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我为何两次都输在了你的手里。”
      展昭却不起身,仍是淡定地望着星空。
      “展昭,要不要试试我的独孤九剑?”
      面对六年前同样的一问,少年已不年少,然而笑容同样的灿烂。
      “有意思。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
      “哪里?”
      “当初的地方。”
      “好。”
      话音方落,独孤然已然离开。当他跳出开封府的围墙,发觉墙角有一个人正缩在那里。原来是之前御街上见的卖茶的小摊贩。见那人转着眼珠不断打量着他。
      独孤然道:“你找我?”
      那人突地跪倒:“求独孤大侠收我为徒。”
      独孤然道:“你可知道,我独孤一族从不收外姓人为徒?”
      “知道。”
      “那为何要拜我为师?”
      “因为独孤少侠输了。”
      独孤然略一发怔,淡淡道:“你既然看到了我与展昭的比试,看出了结果,为何不拜展昭而是拜我?”
      “因为我不相信独孤九剑会输。”
      独孤然突然不再言语。良久,才道:“回答我一个问题,死与活你将如何选择?”
      “活。”
      “谁活?”
      “谁都应该活着。”看着大笑而去的独孤然,那人不解的眼眨了又眨,“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开封府的屋顶,展昭仍悠闲地躺着。只是手已经举起。他细细看着自己满手的茧子,喃喃道:“答案就是这么简单。杀人的死之剑如何能赢过救人的活之剑?”

      (尾声)
      窗外,三月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那我走了。”展昭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拿起墙角一柄纸伞,出门离去。
      屋内的赵虎被雨声弄得有点烦躁:“展护卫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出去,到底要去哪啊?”
      包拯道:“他去信州。”
      “去那干吗?”
      “去见一个教书先生。”
      “什么?难道展护卫还想考文状元不成?”
      满堂哄笑。
      赵虎不服气地嚷嚷起来:“怎么了,见教书先生不是为了讨教学问还能是什么?”
      包拯道:“那个教书先生可不一般。听说,他是唯一一个赢过展护卫的人。”
      张龙笑道:“要赢过展护卫,大人您和公孙先生谁都可以。”
      “但若我说那教书先生是比剑比赢的呢?”
      “不可能吧?”
      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难以置信。
      包拯旦笑不语。
      公孙策进屋禀报道:“大人,又有人犯被送到开封府了。”
      包拯问道:“那位抓人的侠士仍不肯告知尊姓大名吗?”
      “学生勉力挽留,那位蒙面大侠只是对我说可以叫他小六。”
      赵虎听了哈哈大笑:“小六?当年御廊上摆摊卖茶的也有一个叫小六的。”
      窗外的雨仍在下,还会下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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