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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陈世美 ...


  •   黄包车再次停靠在那条僻静的胡同口。

      吴妈下车进胡同送东西,蒋锵锵留在车里照顾奶娃娃,少时突然从胡同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蒋锵锵不敢舍下妞妞,可她抱着奶娃娃又走不动路,焦急地求车夫帮忙。

      车夫走了没几步,就撞上从胡同里跑出来的吴妈二人。

      吴妈黑着脸一路低声咒骂,急急拉着疯女人往车上拽,不想那车夫却出手阻拦,只说那女人不干不净,她上车要坏掉他的名声,怕日后没人再叫他的车子。

      两人正在争执,就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孩子的喊叫由远而近。

      蒋锵锵跪坐在车上向外望,就见七八个破衣烂衫的男孩子飞奔过来,一个个拿着小石子往黄包车这边丢。

      他们一边丢石子,一边乱糟糟地喊着“疯婆子”、“大肚婆”、“破鞋”之类的脏话,有些词更是污秽到不堪入耳。

      疯女人嗷嗷叫着,抱着脑袋四处乱窜。

      可怜她已经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身子很是沉重,躲闪费力。再加上她头脑不清楚,不懂得找角落躲避,身上被打中很多下,狼狈不堪。

      吴妈呵斥男孩子,却没有半点作用。便执意要将疯女人弄上车,与车夫争执不休。

      车夫也恼了,威胁着要把所有人都撵下去,不拉她们这个活儿了。

      蒋锵锵怒发冲冠,把妞妞往吴妈怀里一放,站在黄包车的座椅上,伸开双臂作靶子状,向着顽劣的男孩们大声喝道:

      “打女人,骂疯子,你们好大的出息,在下佩服之至!好汉们敢不敢报上名来,我回家一一禀明父母,明日下帖子挨门挨户讨教?”

      她嗓门宏亮,口齿清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男孩们一听说要找家长便作鸟兽散,眨眼间已经跑了个没影儿。

      “造孽,真是造孽哟!”吴妈嘴里碎碎念着,将准备好的吃食和衣物交给疯女人,又简短嘱咐了两句,便招呼车夫离开。

      车子行了没几步,几枚石子忽然破空而至。

      当当两声脆响,其中一枚石子打中车架后改道,奔着蒋锵锵面门而来。

      蒋锵锵下意识闪过,石子沿着脸颊擦过,划出一道血痕。

      是那个领头的男孩!

      男孩拖着亮晶晶的鼻涕,追在黄包车后骂着:“唬你爷爷呢?姓刘的女儿还不会下地呢!你也是那个混蛋的徒弟,也是个不要脸的贱货。下回再遇到爷们,看小爷怎么收拾你!”

      蒋锵锵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受过这个,心头火起,挺身就要与其对峙,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压住。

      她不解地望向吴妈:“停车啊,我要教教他怎么做人!他敢骂师父,我要把他带回去给师父赔罪!”

      吴妈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直到后边踢里踏拉的脚步声消失,才道:“你最好把刚才听到的全忘掉。不然,你师父会打死你。”

      蒋锵锵不是孩子,当下便听出了弦外之音,立时哑炮。

      吴妈这才抬开手,细细看了她脸上的伤说:“不碍的,回头我给你找点药油,擦擦就好了。别人要问,你就说是抱妞妞时不小心碰的。”

      蒋锵锵心下黯然,这才意识到对方与自己的利益不一致。

      她急于找小屁孩算账,吴妈却只想瞒天过海。

      民国人口流动性小,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故土,是传统的熟人社会,没人敢拿名声不当回事。

      吴妈偷拿主家的东西送给亲戚,这事若是传出去,必然坏了她的名头。丢掉差事不算,只怕后半辈子都别想再干这一行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蒋锵锵不敢行险。

      她穿越到民国之后,经历了各种磨砺,已不再是那个直线思维的蒋家大小姐。

      一番权衡之后,蒋锵锵觉得与其揭破此事,与吴妈结下死仇,倒不如隐而不发,以静制动。

      此时的她不可能知道,正是这一念之仁,不止保住了吴妈,还救了她自己一条小命!

      不提后事因果,且说经此一事,她与吴妈便心照不宣地结成了同盟,关系愈加亲密。

      自从有了吴妈这个耳报神,她的小日子越过越滋润。

      六师姐则恰恰相反,入秋后不知挨了师娘多少打骂,若没有师父回护,她那条小命简直就快保不住了。

      蒋锵锵先头只觉得解气,日子久了却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昨晚六师姐又不知因为什么挨了打,回屋后哼哼唧唧的起不来床,还是蒋锵锵找吴妈讨来些药,帮着她好歹敷上了。

      不想天没大亮她又被喊去正屋,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蒋锵锵练完了早课,仍在院子里晃悠,一见吴妈捧了才出锅的盆糕进来,忙冲过去打听屋里的动静。

      “你管他做甚?总不过是太太心里不痛快,找个人砸筏子罢了。只要她不找你我,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那小蹄子活该……”

      吴妈说到这里,忽然一拍脑门道,

      “嘿,看我这记性!三秀还在门口等着你呢,看样子有急事,你快去快回。”

      蒋锵锵不敢怠慢。因为刘白两家剑拔弩张的关系,二人每回见面都要事先打好招呼,约在外面见。

      三秀今天的反常行为,必然是发生了大事。

      蒋锵锵央吴妈帮忙打掩护,拉了三秀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密谈。

      三秀神色古怪,踟蹰着不肯开口。

      这钟点没有戏上演,两家师父都在家等着吊嗓子,她们可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长留。

      蒋锵锵见对方半天不言语,便急急通报起自己的好事。

      两天前,她等来了心心念念的开蒙戏!

      “意外不意外?我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早!我打听过了,所有师兄弟里都没有这么早的,哪个不得先倒上两年夜壶再说。只有三师兄最快,干了半年就开蒙了,不过那是因为他拜师晚。他入门都十岁了,委实耽误不起!反正所有人里,我是头一个五岁就学开蒙戏的……吧啦吧啦……”

      她得意的说着,三秀却没有什么热情,敷衍了两句,仍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蒋锵锵明知道她不对劲,可胸中澎湃的喜跃之情无处宣泄,克制不住地炫耀道:

      “师父肯这么早教我,一定是我的基本功提前过关了。说来我可真是没少受苦,现在腿上还存着个大疙瘩。嘿,不提这个!你说,除了这个之外,师父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比如认定我是可造之才之类的?你还记得吗,师叔当初就说,我有一条唱老生的金嗓子……”

      蒋锵锵越说声越小,自认为这话说得非常不要脸,半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表情。

      然而,她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嘲讽、鼓励或是其它任何反应。

      三秀神不守舍,没有给出半点反应。

      蒋锵锵再迟钝也知道事情大发了,推着她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三秀这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试探着先从胡氏身上说起。

      据她打听来的消息,胡氏不是海老板的正牌夫人,甚至连妾氏都算不上,只是个不被原配认可的外室。

      见蒋锵锵没什么反应,三秀似乎放了心,开始明里暗里指责海老板。

      称他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再世,诱拐良家在先,停妻再娶在后,最后甚至抛妻弃子,对亲生儿子也不闻不问。

      三秀越说越激愤,内容也愈发荒诞不经。

      按照她的说法,刘德海不止年轻时诱拐胡氏,抛妻弃子,年长后更是将魔爪伸向了自家后院,连女徒弟也不放过!

      因着京城里没有坤班,他的女弟子送到南边的戏班子去谋事,这才把他的那些龌龊事掩了个干净,本地的知情人极少。

      三秀急道:“我听到这消息都吓死了,做了一宿的恶梦。刘家你绝不能再呆下去了,必须得想个法子逃出去!关键是你年纪这么小,离开刘家后能去哪里?”

      蒋锵锵两眼发直,只看到对方的嘴张张合合,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她的大脑异常兴奋,似乎能听到脑电波传导的嗡嗡声。

      说师娘不是原配,她或许还能信上三分。至于后边那些混账话,她是一个字也不肯信的!

      自家师父,她还能不了解吗?

      海师父为人严苛、强调纪律、爱面子、好摆架子、脾气暴躁、甚至有一定程度的家庭暴力。如果把徒弟也当成家庭成员的话,那他的家暴程度已经到达预警的红线。

      不过,在信奉“棒棍底下出孝子”的民国,这些不能算致命伤。

      蒋锵锵不得不承认他一身都是毛病,却认定他人品不差。

      海师父打徒弟是一方面,可另一方面,他也没少为弟子四处奔走,帮他们找门路,给他们撑场子,婚丧嫁娶一样也没落下过。

      甚至连不成器的师弟都揽上身。张德安明明四十好几了,至今仍指着给师兄拉弦,凑活着混口饭吃。

      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怎么可能抛妻弃子?

      蒋锵锵最痛恨的,还是说师父祸害女弟子的谣言,真是听听就让人恶心。

      这想必是那些极端男权,容不得女人唱戏,认为女人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古董编排出来的!

      提起这个,蒋锵锵就一肚子气。

      时下广州、上海等地都有坤班,而且发展得红红火火。唯独京城风气保守,至今仍不许女子组班唱戏。

      这些妄图螳臂挡车的遗老遗少,既认不清大势所向,又嫉贤妒能,不肯安安分分被有本事的女人取代,就用这么龌龊的下流手段坏人名声,真是太恶心了!

      蒋锵锵思路捋得越清楚,怒火就越大。

      想必是白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听到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便不分清红皂白地跟着攻击师父,这才会传到三秀耳朵里。

      即便他们两人间有什么宿怨,也不该无事生非,传谣中伤就太过下作了!

      蒋锵锵黑着脸说:“你这是哪里听到的谣言?稍微用脑子想想,就能发现处处不合理。我师娘年轻怎么了?也许是续弦,也许原配在老家,她是师父在京城纳的妾。这种事不要太多,与人品什么相干?再说胡家那么有钱,怎么可能让女儿给我师父做妾,更不要说当见不得人的外室了!”

      三秀听得直发呆,静静听她继续驳斥。

      “你说师父抛妻弃子,我才不信!他连师叔都周济着,怎么可能反倒弃亲生骨肉而不顾?你是没见过我师父怎么宠孩子,妞妞在刘家,那可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呢!”

      “谣言编得这么粗糙,你也信?你就不动动脑子!尤其后边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听都不要听,你倒传起谣来了!你从哪儿听的?是不是白老板?我一直觉得上他们一辈的恩怨与我们无关,没想到你却……”

      蒋锵锵从来没这么激动过,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一把捉住三秀的手,红着眼睛道:

      “咱们一起被家人卖出来,一路风雨同舟,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希望你以后能遇事多动脑子,不要听风就是雨……”

      “就你有脑子!原来你一直瞧不起我!”三秀不等她说完,甩开她的手恨声道,“对啊,你识文断字,会说外国话,有见过世面的爸爸,小小年纪什么都懂,哪里用得着我瞎操心?呸,亏我对你这么好,比对亲妹妹还要好……昨夜还大傻子似的给你想法子。哼,我真是多余!”

      三秀说罢,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阵秋风吹过,地上的落叶被风卷入草丛、墙角、土坑,街面上一时间干干净净。就连过往的行人也掩了口鼻,缩头缩脑地快步行走。

      胡同里空空荡荡,唯有一个小女孩呆呆立在原地,在风中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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