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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彩绣十团龙红蟒 ...

  •   双方僵持良久,蒋锵锵一颗小心脏扑腾得都要衰竭了,海师父才终于开口。

      他从不管张德安叫师弟,只唤他“安门儿”,再加上他语气倨傲,导致蒋锵锵时到今日才搞清两人的关系。

      张德安支吾半天,才挤出两句。可他声音极小,字又说得含糊,蒋锵锵立着耳朵听,才勉强拼凑出个大概。

      原来是他儿子病了,特地来借钱的!

      师娘冷飕飕地插话道:“哟,您可真会择日子,早不来,晚不来,可巧儿今个来借钱!哼,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今儿是得了些钱,可胡家再富,我终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娘又能贴补多少!再说我胡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您说是这个理儿不是?”

      蒋锵锵双眉一耸,师娘这句话透露的信息,不要太多啊!

      敢情师父一行根本不是去上香,而是拜丈母娘那尊财神爷去了。怪道师娘进门时满面红光的。

      而且听她的话茬,师叔也猜到了他们的去向,这才巴巴地堵在这里借钱。

      蒋锵锵不关心这些,见师父师娘如临大敌,全副心神都被借钱这档事吸引过去,没人再留意刚才那段小插曲。

      她心下大安,顺着五师兄的指引,避开了这个是非之地。逃过一场大劫,她心中窃喜,隐在角落里转而看起了大戏。

      张师傅的腰弯得愈发厉害,脸涨得红里透亮,活像只煮熟的大虾。

      他嗫嚅道:“弟妹说得是!我本来也没脸再来。可这回请的洋医生当真有本事,这半个月栓子一日好过一日。我们就想着再试试,不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吗,备不注真能让外国人给治好了!只是,那个,我们手头有些周转不开。师兄有本事,赚得都是大钱,就想求您帮我们熬过这一关,到月底我一准儿把钱还上。”

      胡氏撇嘴道:“还钱?是还这一笔啊,还是还之前的那些旧账啊?”

      张德安被她怼得无语,乞求地望向师兄。

      刘德海避过他的灼热视线,望着自己的脚面嗽了声说:“安门儿啊,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这人啊,就得认命!有道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大侄子的身子骨儿实在是……唉,也这么多年了,你也算对得住孩子!要怨就怨他投错了胎,那种金贵病可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养活得起的!”

      张德安脸一垮,颓丧地抱着脑袋蹲下身。

      良久,他猛然抬起血红的双眼叫道:“我拼了这张脸不要,给你们跪下了,求师兄大仁大义救救我儿!穆家可就这么一根独苗,我,我对不起师父怹老人家……呜呜呜……”

      眼见人直挺挺跪在地上,刘德海跃身上前,急急把人往起搀。

      “你这是干吗!有话好好说,别这样……你倒是给我起来啊!我可受不起这个!真是的,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饶是刘德海牟足了力气,也没把人扶起来,不得不一连声地保证道,

      “你这不是寒碜我吗,我又没说不管!我就是再浑,也不能不管穆家的事啊!你放心,钱的事全包在我身上。不过我手头真的紧,等容我筹措筹措!”

      张德安得了这句准话,也不再较劲,顺着对方起身,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了叫人心生不忍。

      胡氏却不为所动,将枪口转向丈夫:“筹措?你到哪里筹措去?还不是又要算计我的私房!我的钱还没捂热乎,就让你们给惦记上了!我们胡家到底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我的命好苦啊……”

      “闹什么闹,人命关天懂不懂,这不是等着拿钱救命吗!你先把钱垫上,等我那笔回来再……”

      “呸!就你那点子钱,够花什么的?统共赚不回三瓜两枣的钱,还专爱在外边摆阔气、撑场面!四天前就已经有两家来结账的了,我这就拿账单给你瞧。”

      “闹什么闹,生怕邻居听不见啊?这钱就当是我借的,还不行?”

      “不行!”胡氏死死护住怀里的小包袱,半点不肯退让,“你有了钱就知道在外边充大个儿,招着狐朋狗友开销,半点也不顾家。我娘家的钱不许动,那是她姥姥给妞妞当嫁妆的。”

      两人相持不下,胡氏见丈夫又要瞪眼,索性抱了女儿冲进正屋,反手清空把门给锁上了。

      蒋锵锵见大事不好,悄悄藏起身形。

      这两口子吵架,师娘没挨过几回打,反倒是他们这些人没少受波及。

      蒋锵锵藏好,才发现五师兄还傻乎乎陪在张德安身边,耳边飘过三秀的谆谆教导——不打馋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这位师兄还真不是一般二般的缺心眼!

      蒋锵锵想到他种种照顾,探身猛打手势,要他快些找地方藏身。

      不料五师兄果然是个奇葩,看不懂她的手势也就算了,居然大声问她是什么意思,声音大到想忽视都难。

      刘德海正一肚子邪火没处发作,鹰隼似的目光扫过来,厉声喝道:“谁?给我滚过来!”

      蒋锵锵暗骂师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同时又埋怨自己好端端作得什么死?

      师父打人可不管对象,最受宠的六师姐也照样挨打。

      记得有回六师姐失手洒了粥,师娘非说粥汤溅到妞妞眼里,师父扬腿就是个窝心踹,直把人从正屋踹出门槛,头磕到台阶上起了个鸡蛋大的包,半个多月才消下去。

      蒋锵锵心里打突突,耷拉着脑袋,磨磨唧唧挪步子,暗暗祈祷满天神佛开眼,保佑她躲过这一劫。

      也不知是观音大仕显灵,还是基督耶稣听到了她的心声,就在离师父还有三步远的时候,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步入院内。

      刘德海瞬间把蒋锵锵忘到了脑后,热情地迎了过去,高声笑道:“唉哟,稀客稀客,弟妹怎么过来了?”

      女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素面朝天的脸上残存着迟暮美人的余韵。

      她右肩上扛着一只樟木箱子,看起来颇有些份量的样子。可她腰杆挺得笔直,下巴微微上翘,仿佛肩上的只是根羽毛一般。

      蒋锵锵看得张大了嘴,没想到窝窝囊囊的张师傅,居然娶了个精干的美人!

      刘德海满面春风,急吼吼伸手去接那只木箱,却被对方闪开,尴尬地搓着手不敢再向前半步。

      张德安几步迎上前,一把按住了箱子,沉着脸埋怨:“你拿它来做什么?我同师兄已经打好商量,他答应帮着咱们筹钱。”

      穆氏拿眼睛往正屋一扫,不等丈夫说完,便将他推开,向着屋门高声道:“这就是你们眼馋的那件彩绣十团龙红蟒,我押给你们十个袁大头,要不要?不要的话,我这就去找别人!”

      “别别别别别,有话好商量!呵呵,咱们作弟子的,哪能让师父的心爱之物外流……”刘德海一边晃着双手挡住去路,一边跺着脚叫妻子出来。

      吱嘎一声门响,胡氏稳稳走出来,未语先笑:“哎呦喂,我还说今早喜鹊怎么喳喳的叫个不停,原来是贵客登门了。”

      穆氏截断她的客套话:“我没时间耽搁,这蟒袍你们要不要?”

      刘德海喜不自胜,一叠声的喊要,抱着双手悄悄向妻子一边作揖一边谄笑。

      张德安拉过妻子急道:“你这是做什么?这,这可是传给栓子的!”

      穆氏倔强地昂着下巴:“死脑筋!人都要没了,留着这个死物有什么用?反正,我把一切全押在洋医生身上了!”

      张德安闷声蹲下去,两只手泄愤般扯着自己头发:“怪我没用!我是个笨蛋,连师父的宝贝都保不住,我对不住你们娘俩!”

      交易全程由两个女人完成。

      刘德海乐得嘴都合不拢,一对眼珠子粘在蟒袍上,拔也拔不下来。

      那红袍一看就是个压厢底的物件,抖落开来一股樟脑味,且那袍子色泽陈旧,蒋锵锵实在看不出稀罕在哪里,竟值这么多银元。

      她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总算从师兄、师姐那里磨到些消息。

      原来,这件彩绣十团龙红蟒乃是前清一位道台大人赏赐给师爷的,是穆老先生一辈子最珍视的东西。

      穆老先生中年丧子,为幺女招赘了门徒张德安,并指名要将这件记录着他往日荣耀的战袍,一代代传承下去。

      穆氏十五岁成婚,夫妻琴瑟和鸣,却直到三十五岁才诞下一子。偏生这得来不易的儿子是个讨债的,自幼体弱多病,打小喝的药倒比奶水还多。

      刘德安早就觊觎这件宝物,只是碍于师父的情面无法下手。今日穆氏亲口提出来,他怎么可能错过!

      海师父遂了心愿,当晚便把徒弟全招来庆祝,蒋锵锵也吃到了久违的炖肉。

      人心都是偏的。

      蒋锵锵有肉吃,自然顾不得张家两口子是否神伤。再说,那西医若真能治好栓子的病,此事也算得两厢圆满。

      吃得肚歪的蒋锵锵难以入眠,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的跌宕起伏。

      第一次听到跑圆场不必绑竹筷子时,她是满心欢喜的,恨不得立时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师父知道,马上改良。

      然而经历了这一天,尤其是看到穆氏护不住先父遗物,这份改进的雀跃也随之消失。脑子里回响的全是师父那段霸气的话——

      “我要是不心狠,不还在土里刨食吗?不心狠我能成角儿?不心狠我能买房?不心狠我能养家……不心狠我就是张德安第二,到那会可没有好师兄赏我饭碗呢!”

      这段话有如魔音绕耳,蒋锵锵越想越觉得有理。

      其实一直以来,她自持有后世的知识储备,没想过一定要吊死在“唱戏”这棵歪脖树上。然而受了今天的刺激,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身契上“生老病死,觅井逃亡,师门概不负责”的霸王条款,将她的性命置于海师父的手心里。

      即便熬过八年,身为一句女性在民国讨生活也着实不易。

      更何况她一无家势,二无人脉,三无文凭,八年收入全归师父,届时两手空空,如何安身立命?

      当然,她也不是一无所有,还有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仇家”!

      呃,不想还好,越想形势越严峻。

      蒋锵锵平生第一次冒出危机感,看来要在这个乱世有尊严地活下去,就必须经受眼下的磨难,在十三岁前为自己挣下声名。

      钱归师父,名气却是自己的!

      至少在得到自由之后,得有戏班子乐意跟她签约,并开出足以安身立命的酬劳。

      否则等待她的,将会是张德安那样的下场。

      夹扫帚和绑竹筷子不是一个劲儿,夹扫帚只能保证两腿合拢,却无法保证两腿绷直。

      张师傅学艺时偷懒,结果一事无成,不得不靠师兄赏饭吃,过着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这不是她想要的。

      蒋锵锵自问做不来跪地哀求的事,也无法舍弃自由。

      那么她就得抱紧海师父这条大腿,不就绑竹筷子吗?若是因此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她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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